小徑兩旁的樹影斑駁地落在李月參的臉上,明暗交錯,淌過她溫和的眉眼,躍過她淺色的唇瓣,拂過她從容的身姿,她踏着細碎的春光往玉池去,去見那個不知模樣的人。
“你從何時跟着她的?”李月參目光淺淺地落在前方引路的婢女身上,微微笑着問道。
那婢女恭敬答道:“我是去歲二月跟着春大人的。”
隻有刀妖,才能如大妖一般有使奴喚婢的資格,也就是說,春宴最遲在去年二月就成為了杜家主的刀,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踩過無數刀妖的頭顱,爬到了杜家主身邊最顯赫的位置。
而在那之前,春宴經曆了什麼,她正走在這條通往回答的路上。
玉池是亓明烽為遠道而來的客人專門打造的沐浴休憩之地,一般來說不會用作談事要地,氤氲的霧氣會阻礙他們的視線,流淌的水聲會擾亂他們的心神,比起話裡的機鋒,話外的暧昧要更加緻命。
而她并不喜歡這種目的性強烈的暧昧。
“你們春大人若是正在沐浴,就請告訴她,我在玉池旁邊的偏室等她。”
李月參停在玉池的門外,對引路的婢女這般說道。
婢女轉過身,朝她拱手,模樣雖謙卑,語氣卻意外的強硬:“請李姑娘不要讓奴婢為難,若是春大人在玉池裡見不到您,我這引路的人便失了職。”
至于失職的後果是什麼,婢女嗓音裡遮掩不住的恐慌已盡數說明。
李月參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麼,擡步朝裡走去,聽到身後傳來萄紅被攔住的聲響,她回頭安撫地笑了一下。
從門縫裡擠進來的光變得越來越狹窄,直至消失不見,而兩旁放置在壁盒裡的宥珠散發着淺淡的盈盈的藍白色輝光,照亮了這一片地方,使她得以看清高聳的石柱,和垂落下來曼舞的輕紗。
她行走在波浪一般翻湧的輕紗中,聽到了越來越近的水聲。
于是她停住了腳步,溫聲喚道:“春宴。”
嘩啦啦。
是美人出浴時會帶動的聲響,透着股旖旎的味道,随即是赤腳落在玉磚上踩出的空曠寂寥又沉重的聲音。
“李姑娘既不願來池中見我,我隻好從池中出來見您。”
春宴赤着身子朝李月參緩步走來,看她輕顫着睫毛而後垂下目光,眼裡的笑意更盛,腳步聲不急不緩,一段不遠的路硬生生被她走出刀山火海的感覺。
直至李月參身前一尺的距離。
她閉上了眼睛。
春宴饒有興趣地盯着她,卻裝着委屈的模樣說道:“李姑娘好生涼薄,你我四年未見,昨日深夜您不辨樣貌,此時我站在您的面前,您卻不願看我,我的身子這般惹您厭煩嗎?”
她未出聲,右臂輕擡,将自己身上的褙子脫下,憑着聲音的遠近,朝前踏了一步,依舊是閉着眼,随即将褙子披在對方的身上。
手指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細膩的肌膚,還帶着玉池裡難言的溫熱。
“小心着涼。”
耳邊傳來對方的一聲輕笑,很悠長,更像是一聲歎息。
李月參這時才睜開眼睛,看向春宴。
她立刻就明白了亓明烽的那句“ 她不複純良無辜”是什麼意思。
不需要春宴将人殺給她看,也不需要擺出陰狠毒辣的神情,隻消站在那裡,就與從前的春宴割裂開來,變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怎麼會有人用同一張臉,讓她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感覺,如水如火,如冷如暖。
春宴還沒将這四年發生的事告訴她,她已經從她身上褙子遮掩不住的累累傷痕看到了她觸目驚心的過去。
輕紗飄動,那些傷痕像刻在肌膚上的花,忽而綻放,忽而凋落。
李月參怔怔的,有些生澀道:“你這四年,到底受了多少的苦啊。既然活了下來,為什麼沒有回家,是回不去,還是不想回?杜家為什麼……這樣對待你?”
春宴歪了歪頭,動作很俏皮,神情卻與這兩個字相去甚遠,笑道:“很簡單啊,因為我在亓家隻能做亓明烽的奴,而我在杜家,可以做杜家主的刀。做刀妖要比做婢女辛苦一點,為了爬到那個位置,總要做出取舍。我拿刀傷人,自然也會被刀傷到。”
她似是想到了什麼,眼尾那一線紅張揚明豔不可直視。
“說起來,多虧了我父母給我的這張皮囊,沒有立刻死在他們的刀下。他們本打算将我充作魅妖,松懈之時我搶了其中一個的刀,将離我最近的那個頭顱砍了下來,那腦袋滾了好一會我才發覺,我拿刀的姿勢要比脊背彎曲的姿勢更加标準。”
字字紮入李月參的心中,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叫她不要再說了。
春宴對她笑得燦爛:“李姑娘,您可能不知道,我是天生适合拿刀的妖。”
那個純良的小婢女,那個安靜的小婢女,那個恭敬喚她“李姑娘”的小婢女,她想象不出她渾身被血澆透,顫着手将刀逼向對方脖子的決絕模樣。
“本以為那是死前最後的反抗,沒想到途中經過的一位杜家公子,他欣賞我的天賦,從那些人手裡帶走我,還說可以幫助我成為刀妖。我傻傻地跟他走了,可是很快我就發覺,他是個滿嘴謊言的貴人,他說能讓我變成最尊貴的女人,”春宴殷紅的嘴唇吐出幾個字,“他的女人。”
“那幾個月,我與他虛以委蛇,哄着他教我認字,廢寝忘食地學習術法,他高興時還會帶我去專門給刀妖訓練的鬥獸室。”
“他是個高傲且自負的人,從不正眼看我們這種小妖,是以他放心地把刀遞給我,對我說随便玩。他大概把我想成為刀妖的念頭當成一種癡心妄想,當然,他最後也死在了他的輕視裡,死在了他送給我的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