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畢。
蔺青陽捧着吃撐的肚子癱在椅子裡,看師父還撿着黃瓜絲慢條斯理地嚼,目光便漫無目的地在師父屋子裡亂轉。
想到師父有燃香的習慣,他先瞄一眼塌邊的香爐,瞧瞧需不需添香,好叫他有個名頭獻獻殷勤。香段還未燃盡,倒是一對雪白劍穗從榻邊垂落一半,将掉不掉地懸在絨毯上。
他欲起身,眼睛卻望着穗子上的青色玉珠出了神。
蔺青陽自小性子跳脫,在課堂上稍坐一會兒就要四處亂動,閑不下來;好在他一直都由師父手把手地教,要換了個外面的先生,王府怕是要雞飛狗跳。
就是蔺衡止親自傳他經書六藝,也常常被煩得頭疼,罵他“空長一副活泛的腦筋,學一日玩半日,不幹正事。”
因而蔺青陽幼時頑劣,挨了不少打,他師父谪仙般的人,罰他都不用動怒,直接抽出劍鞘打他手心,臉上平靜,力道卻一等一的剛猛。打完後連着一旬,蔺青陽的手心還是痛徹心扉,每每攤開一瞧,嘿,一點兒紅痕都沒有,偏偏就疼得他龇牙咧嘴。
蔺青陽小時候最大的宏圖壯志,就是有朝一日,把師父的佩劍扔到郊外荒山的臭水溝裡去,這樣他就可以随便瘋,再也不用做功課了。
——不能丢進南湘府的水渠裡,水質太清亮,師父半日不用就能叫衛绫姐拎回來,現場再打他一頓手心。郊外臭水溝就剛剛好,又遠又髒,師父肯定會嫌棄得不想撈回來。
結果時光飛轉,那把劍最終也沒被扔進臭水溝,在一個暖洋洋的春日,它被師父親手挂在蔺青陽的腰側,劍穗雪白,綴着一對青色的玉珠。
師父說:“我用不上劍,它是你的了。”
他茫然看着面前與自己平視的師父,不敢相信兒時的噩夢居然就這樣結束,一夜之間,他好像就和師父生得一樣高了:“師父,那你以後是不是不打我了?”
師父隐約被逗笑,清寒的眼眸中泛着愉悅的光,以蔺青陽聽不懂的語氣道:“從今日起,我不會再打你的手心。”
蔺衡止坐在簇新的輪椅上,平視着年幼的弟子。
“我會教你學劍。”
*
“看什麼?”蔺衡止擱下筷,擡眼。他順着蔺青陽的目光看去,了然道:“昨夜為它做保養時,咳了兩聲,沒再顧得上。”
他伸手轉動木輪,要去把劍放好,身邊卷過一陣迅捷的微風,再一擡眼時,蔺青陽已經握緊了劍,還妥帖地将尾端穗子捋得平整,垂眸看得珍惜。
他緘默着,用平靜的目光一點一點描摹少年的姿态,再開口時,清淩淩的嗓音微啞:“怎麼了?”
蔺青陽毫無所覺,笑着搖頭:“沒什麼。師父,我給你舞一段兒?最近又琢磨出個新招式。”
蔺衡止淺墨的眼瞳深沉,在晨間微光裡透過一絲朦胧的金,應允道:“好。”
蔺青陽眉開眼笑,卻聽師父補了一句:“檢查完武藝,就把上一旬的功課交來。”
“…………好。”他艱難地擠出這個字,心情慘烈,不叫師父自己動手,他十分乖覺地推起了輪椅。
枯敗的小花園裡,隻有他們兩人在此,他拾劍入中庭,回首看着師父,心一瞬就靜了。
“——師父。”少年踩着滿園殘花敗柳,身姿卻立成一棵挺拔的小青楊,與這方天地的遲暮不相配,帶着春日裡蓄勢待發的生機。
蔺衡止微微仰頭看他。
飛花無隙,是突兀而起的風。劍風先動,鋒芒才現,一朵海棠落下,少年旋身擡劍,粉白花瓣停在寒如秋水的薄刃上,時光仿若靜止一霎。
他朝蔺衡止遙遙一笑,瓣尖在劍身銘刻的“清酩”二字之上微顫,瞬息卷入凜冽的劍勢中,輕舞随風,鋒銳卻不傷分毫,這是獨屬于蔺青陽的劍,唯有一個極緻的“柔”。
他是一柄溫柔刀,唬得人忽略這刀有多快,待反應過來時,已被取了性命。
蔺青陽收劍回鞘,掌心接住那朵海棠,他頑劣地吹了一口氣,不知何時碎成小塊的花瓣揚起,在蔺衡止眼前亂飛。
“這招叫‘飛花無隙’,師父,是不是很适合辣手摧花?”他嘻嘻笑着。
“華而不實。”南湘王微斥,“更适合猴戲。”
蔺青陽無動于衷,如果說他的臉皮在外面薄如紙糊,那在家對着師父就堪比城塞。他狗腿地湊到師父身後,躬着身為師父按揉肩頸:“那可太好了,彩衣娛親嘛。師父看累了吧,我給你揉揉肩兒。”
他給師父揉慣了穴位,上手力道适中,蔺衡止微微阖目,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舒适得幾乎睡着了。
師父這個姿勢,簡直像靠在他懷裡。蔺青陽近距離看着師父冷凝的眉眼,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馬,他咽了咽喉間的癢意,感覺碰觸到師父頸間肌膚的指尖燙得發麻。
蔺青陽有個藏起來的小秘密。
他喜歡師父,特别特别喜歡,就算師父會打他手心,罵他頑劣,全世界他也最喜歡師父了。
倒不如說,怎麼可能有人不喜歡師父?人美心善,脾氣超好,還能文能武,什麼都會,蔺青陽從師父身上壓根挑不出一絲缺點來……他臉熱,手上失了準頭,一不小心捋着了師父的領口。
蔺青陽方才心裡還怦怦亂蹦的小鹿“啪叽”一聲,從萬丈高台上摔下來,死了。
他摸着那片邊緣烏青的血痂,難過地想,怎麼能這樣呢?
去歲八月十五,蔺青陽終于鼓起勇氣,想豁出去那張在師父面前好不容易練厚實的面皮子,直白地告訴師父一聲:對不起啊師父,你養了個斷袖,猜猜另外半張袖子斷給誰了?哎,說了你可别生氣……
可當他攥着滿手的汗溜進蘅蕪苑,看到的卻是一大盆鮮紅刺眼的血。
——“衛绫姐,我師父呢?”
——“世子,已經是拖到放血療法的時候,主子……時日無多。”
蔺青陽的動作停了有些久,久到師父都察覺了,出言探詢:“這麼一會就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