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語間誤會道:“又貪玩。罷,你上外面玩耍,衛绫馬上帶公務進來,别礙着我批文。”
蔺青陽收回手,破天荒地沒有叫喚,站在師父看不見的背後神情郁郁。衛绫聽着聲,貼心地從回廊上來,手裡捧着一沓文書,正好與安靜的世子爺擦身而過。
她微微偏過頭看了看,世子走得太快,一眨眼就沒影了。
蔺衡止神色冷淡,讓她将自己推進書房,如往常一般撥開文書的封殼,迅速批閱起來。
衛绫強忍,但她不善言辭的同時,也并不能瞞住心事:“…………主子。”
南湘王比起在徒弟面前顯得冰冷許多:“嗯?”
衛绫克制地将眼神放在主子的臉蛋上,說出口的話讓她尴尬不已:“您衣領開了,還、還多了朵花。”
南湘王摸了摸衣領,從血痂上拾出一朵白花,随手丢在桌角,從頭到尾,他捏着批紅的筆,未分給那朵蔫蔫的白花一眼。
衛绫低着頭,不再出聲。
她是個優秀的近侍,能清楚地數出,從主子知道那朵花存在時起,停在一頁紙上的目光,一動不動了半炷香。
*
“範叔。”蔺青陽垂頭擺弄着自己的手指,舉起輕嗅了嗅,上面仿佛還殘留着一絲頹敗的苦香,他想,師父在花園裡,種的都是什麼寶貝?
連敗了的花也這樣好。
範叔搖着搖椅,遲鈍地停下了揮蒲葉扇的手:“世子,叫叔呢?”
“啊。”蔺青陽笑。
範叔瞥一眼高漲的日光,蒲扇一拍,擋住整張老臉:“叔睡覺呢,沒得空。”
蔺青陽幾個箭步上前,掀他扇子,兩人你一來我一往地角力,最終還是年輕力壯的世子爺更勝一籌,範叔惱怒地丢了扇子,怒道:“幹嘛嗎,幹嘛嗎,你小子被王爺轟出來,欺負我老頭子撒氣了!”
“别生氣呀叔,”世子爺嬉皮笑臉,“我就想問問,您老人家可有在荊竹一帶打聽到雙禾的蹤迹?”
範叔噴着氣冷哼一聲,轉過身用屁股對着他,聲音悶悶:“沒!你的小厮,問老頭子作甚,我要能知道雙禾的蹤迹,那小子指定死咯!”
蔺青陽:……
他有一瞬忍不住,臉上暴露出深切的恐慌來,但很快攥住了手指,逼迫自己繼續若無其事。他煩人精似的去搖晃範叔:“别介啊叔——要不,你幫我打聽打聽?這又不是我的私事兒,雙禾是去荊竹找神醫箬古的,這麼久沒來消息,說不定就找到了呢?叔——”
“啪!”
手背通紅,後知後覺地漫上一陣刺痛,蔺青陽一愣,不合時宜地懷念起被師父打手心的痛楚。
“蔺青陽,鬧夠了沒有!”範叔揮開蔺青陽的手,倏地站起身來,蒼老的臉龐難得繃緊,好容易睜開的眯縫眼裡厲光四射。
老人身材矮小,站在高大俊朗的少年跟前,卻硬生生用氣勢将他壓了下去。
南湘王府的範總管厲聲呵斥:“你若嫌王爺的命還長,大可繼續在這南湘王府、在這南湘府城裡繼續玩你那過家家的遊戲!為一劑尋常補藥撬門算什麼?”
“你世子爺有背景,大可把北栖東霖的奇珍異物全都搜刮來,叫王爺看一看,自己這個徒弟有多麼孝順!”
少年倉皇地看着他,蒼白辯解:“補藥就是要辰時用最好,醫書……我翻過很多……”
“王爺沒有多少時日好活了。”範叔冰冷打斷,“你若……”他喉頭一哽,偏頭咽下一聲歎息。
他在南湘王府待了十七年,蔺青陽被撿回來的時候,他就來到了這裡,他看着蔺青陽長大,看着南湘王開始不良于行、病發、沉疴……
再到如今,藥石無醫,回天乏術。
“你若真的孝順,快趕緊接過這副擔子吧,世子啊……”
在南湘王手下工作近二十年,範叔想到一代傳奇人物的命運,終是忍不住老淚縱橫:“王爺已經夠累了,最後這些日子,讓他輕輕松松的,啊?”
他抹了抹眼角,想到什麼,從懷裡拿出一本厚賬:“王爺早就吩咐過,叫你來叔這兒拿賬本,北栖那邊的生意,得看!西川那兒,叔再幫你先照看着點,你聽話,别再淘氣了……”
少年後退一步,範叔不解擡頭:“世——”
世子微微勾着唇,笑得和煦又燦爛,明媚極了,可範叔站在他身前,心卻如墜冰窖。
“你們都在說,我師父病入膏肓,我師父時日無多,我師父馬上就要死了……”他數着數着,好像突然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特别好笑的事兒,一點一點低笑出聲,笑得捧腹,笑得打跌。
他笑夠了,對着範叔驚詫的眼神,懶散地一聳肩。
“去他大爺的命運。”世子的語氣風輕雲淡,轉身離去時,明亮的眼睛仍舊璀璨,隻不過那裡點亮的不再是星辰了。
它燃燒希冀,燃燒愛意,将一個人唯獨擁有的事物焚成灰燼,這光亮可以照亮一切,唯獨照亮不了自己的心。
因為它的主人已是一個絕望的賭徒,他站在注定會墜落的懸崖上,不準備鈎索與軟墊,而是選擇揣上自己的全副身家,賭命運不舍得叫他傾家蕩産。
他賭了,哪管會不會輸?懸崖塌了又怎麼樣,他不賭也一樣會傾家蕩産,因為懸崖下就是他的家。
“我師父,是天字一号大英雄,”蔺青陽憧憬地說,“會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