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已經過了,北半球的晝夜模式悄然更替。
白晝讓渡出主動權,任由黑夜一寸一寸地侵占它的土地。
祁紉夏到達談铮家時,本來就已是薄暮昏昏的時分,等到談铮把菜端上桌,兩人安穩對坐,外頭的天色已經黑得濃透。
談铮為祁紉夏盛了一碗湯,推到她面前。“試試這個。”
瓷白的碗裡,湯汁反着瑩瑩的光,幾朵松茸浮在湯面上冒了頭,仔細嗅聞,不難察覺其中淡淡的中藥香。
“你放了當歸?”
祁紉夏隻識得一種,雖覺得談铮應該還放了别的藥材,卻也說不出其他。
談铮點頭道:“還有黃芪。我最近才在網上看來的菜譜,算是第一次上手實踐,味道怎麼樣?”
祁紉夏拿了小湯勺,慢慢喝了幾口。
初入口時,充盈口腔味蕾的,是湯裡長時間炖煮的溫甘,細細回味時,松茸的鮮香餘韻長留,大大中和了藥材的清苦,反溢出一種别樣的甜。
“好喝。”
無需華麗辭藻,最簡單的兩個字,即代表了祁紉夏的最高評價,“看來,你做廚子也很有天分。”
“這一行暫未考慮涉足,”談铮拿起筷子夾菜,動作斯文優雅,話裡卻是暗示,“你要是喜歡,隻能多往我這兒跑幾趟了。”
祁紉夏聞言,擡頭粲然一笑:“你肯讓我吃白食?”
談铮挑眉:“有何不可?”
還真是願打願挨的架勢。
餐桌上的玻璃花瓶裡插着一束顔色清新的鮮花,秀氣得格格不入。祁紉夏起初尚未注意,這會兒餘光一瞥,忽而覺得眼熟。
“這花……”她遲疑着說,“怎麼那麼像,我社團表演時候,戴的花冠的搭配?”
洋桔梗、山茶、尤加利和綠鈴草。
如出一轍的用材。
“嗯,是一樣的。”
祁紉夏終于從這寡淡的幾個字裡,品讀出一絲非同尋常。
“記得這麼清楚啊,”她笑得像個得逞的獵手,揶揄之意滿滿,“難為你都認得。”
談铮并不引以為怯,他早就向祁紉夏剖白過自己的蓄謀良久,一時間證據暴露,倒是相當自适。
“其實也不難。”他淡淡說道,“記住顔色和樣子,再找幾家花店問一問,差不多就能知道了。”
這話不無道理,祁紉夏亦知,要想弄明白花的品種并非難事,難的是時常換水養護,況且這種鮮切花過幾天就會枯敗,一束換下,就要有一束新的頂上,這番功夫才實屬磨人。
她不知這是第幾束,也無意去深究,但熟悉的花葉太能觸動回憶,她驟然想起和談铮剛剛重逢的時候——
那時,哪知兩人會有今天。
安靜無言地吃了片刻,祁紉夏試探着問:“你大學畢業之後,就直接回黎川了嗎?”
談铮颔首,眼神無聲詢問她何意。
祁紉夏笑了笑:“真是神奇。你這五年都在黎川,我卻再也沒有見過你。”
談铮這才明白她的意思,解釋道:“我回來之後,就一直在忙自己公司的事。創業初期,我甚至一直住在辦公室,出門不是見客戶,就是去開會,幾乎沒什麼個人時間。”
胃裡暖飽之意漸漸泛上來,祁紉夏停下筷子,咬着下唇,斟酌說道:“也沒去祁家嗎?我……偶爾去那裡,一直沒有看見你。”
談铮托着碗的手有瞬間的僵硬,随即淡然笑笑:“回來之後,我的确沒怎麼去過他們家裡。祁家那兩兄弟,你也知道,都是喜歡到處去玩的人,有時候倒是會在外面碰見。”
祁家并非他們之間的禁忌話題,但不知什麼緣故,話一說到這裡,餐桌上的氣氛,忽有了細微的凝滞。
祁紉夏面不改色,把飯碗一推,“我吃飽了。”
她拿過旁邊的罐裝啤酒,對談铮晃了晃,“喝不喝?”
談铮接過,指節一彎,鍁開了拉環。
“當然喝。”
啤酒香順着開口湧出來,這罐已開的被他遞給祁紉夏,随後才開另一罐給自己。
他們隔着空氣碰杯。
酒液入喉,初嘗味道是苦。
祁紉夏早有心理準備,隻是真正品嘗時,表情還是沒控制住,眉頭蹙得極深。
“真難喝。”她發自真心地說。
談铮忍俊不禁,哧地笑道:“不喜歡嗎?那就别喝了,冰箱裡有氣泡水。”
祁紉夏卻固執地搖頭,“不行。今天本來就想喝酒,不想打退堂鼓。”
她像喝中藥似的,屏氣灌了一大口,用最快的速度咽下去,生怕舌頭嘗出味道。
怪了,這麼難喝的東西,竟然也會有人因之成瘾?
祁紉夏捏着罐子,盯着印在表面的配料表,滿臉一言難盡。
反觀談铮的姿态,就要閑适許多,此種度數的酒飲,對他而言,實在隻是開胃菜的水平。
他暗暗觀察祁紉夏的反應,思索自己是否要額外開一次酒櫃。否則相差過于懸殊,明明是兩人的對酌,反倒像是他故意灌她酒似的。
“可你那時,是怎麼想到去學計算機的?”
祁紉夏的問題,打斷了談铮短暫的走神。
“真要說出來,你肯定覺得我幼稚,”談铮語氣自嘲,悶了口酒,“當初,我純粹是為了和家裡對着幹的。”
祁紉夏未曾料想到會是這般回答,“為什麼?”
“因為……”談铮的眼神一沉,往事倏忽浮現,“我想做點不一樣的。”
不是承襲家族産業,更不是仰他人鼻息,而是開拓一個完完全全屬于他自己的王國。
不用受任何人掣肘的王國。
祁紉夏若有所思,望着他微笑:“現在看來,你已經做到了。”
“可還不夠。”
談铮把易拉罐中的剩餘液體一飲而盡,定定地回視祁紉夏,眉心深擰。
“……遠遠不夠。”
埋藏在皮膚下的某根神經猝然一跳。
祁紉夏握着易拉罐的手用了力,罐身中間塌下去一個凹陷,“你想不想,進軍其他行業?比如……”
“跨境,供應鍊?”
黎川最出名、規模最大的供應鍊運營企業,有且隻有一家。
而且姓祁。
酒勁似乎順着血管蔓延上來,祁紉夏的心跳越來越快。
她期待着談铮的答複。
期待他給出一個确切、肯定的,甚至能讓她所厭之人去深淵的答複。
談铮手裡的罐子已經空了,他輕而易舉地将之捏扁,變成一個薄薄的怪異形狀,被棄置于桌上。
“那也太心急了,”談铮的笑着伸手揉一揉祁紉夏的頭發,“涉足什麼行業,不僅要看我自身,更要看對手實力。你也知道,在這行,祁董事長的根基很深厚,不是憑我一時半會兒就能超越過去的。”
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祁紉夏心裡還是驟然一空,像被抽了半截的魂。她思忖着談铮所說的“一時半會兒”,究竟隻是托詞,還是真的要徐徐圖之,沒留神他接下來的半句:
“……我要籌謀的根本,不在别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