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道給我,倒是簡略許多,隻誇了郡夫人樊氏的增糧義舉,沒提江三爺在戶部門前那驚天一吼,最後大度賜下封号“靜貞”。
領旨謝恩後,我悄聲對江恒玩笑:“聖上是多喜歡這個‘靜思己過’,剛給你摘下,又給我戴上。這倆字怎聽怎像是敲打我呢?”
“是應敲打。”江恒亦附耳調侃,“若是加封‘虎贲’,恐怕你下回,便要鬥膽槍挑殿前司了。”
“七爺但有吩咐,三兒就去撂一槍試試。”我挑眉眨眼。
“如此,已很好。”江恒輕撫我額發,“請命赈災時,便知會如此。如此,已很好。”
我笑捏他鼻子:“樹,你當真要成仙啊?”
既然得了封,自然還需進宮謝恩。我這小小外命婦,照常沒資格面見太上聖德道君皇帝,隻能随靖親王從宣德門入,經過漫長宮道,入右掖儀門,聽宣後,便入垂拱門,跪在垂拱殿外叩謝天恩。
皇帝隻宣兒子進殿,我隻得老實巴交跪在七月初的日頭下,虧得江恒讓我在膝上偷綁軟墊,熱雖熱了些,膝蓋倒不算太受罪。
跪候良久,隐約聽江恒道一聲“君有诤臣,不亡其國,父有诤子,不亡其家”,緊接着便是杯盞碎裂聲。
我心驚肉跳,擡頭一觀四周站立如林的禁軍,不敢妄動,急得直撓指頭。
出門前,江恒在兩本奏章間反複權衡,最終拾起那本半寸厚的奏章揣入袖中,面沉如水攜我入宮。
他向來行事折衷過度,可自從那幫奸臣拒開太平倉,他已屢有激進之舉。我原隻當他是受我鼓舞,終于強硬起來,十分欣慰,可如今跪在這高牆重圍的垂拱殿前,我連大氣都不敢出,竟是先慫了。
又不知過多久,日已西斜,終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我不敢擡頭,斜眼瞄見江恒退至我身側,跪地磕頭。
“兒臣謝父皇恩典!”
我不明所以,隻能跟着叩謝,好在他偷偷攜住我的手,心中方覺稍安。
退出垂拱門,還未出右掖門,仁明殿卻又宣召我。江恒輕歎一聲,無奈領我前去。
皇後依然面帶病容,臉色也不大友善。我叩完大禮,她也不免我禮,隻對江恒道:“恒兒,扶英得了件稀罕物,正邀你去賞鑒呢。”
江恒不起身,跪在我身側道:“母後,樊氏對兒忠貞不二,無論何事,她絕不會對兒有絲毫隐瞞。”
皇後語塞半晌,隻好讓江恒在一旁坐下,轉而肅然問我:“樊氏,你可知‘靜貞’何意?”
我匍匐叩首道:“靜,乃娴靜。貞,是忠貞。”
皇後聲音一凜:“那你可當得起此二字?”
“隻能當一半。家父苦守寒關,忠貞侍主,家訓自不能忘。妾身出邊塞,自幼少習教養,行止粗野,‘靜’,當不起。”我又叩一首,“但既蒙聖恩,賜封‘靜貞’,妾自當以此勉勵,認真學。”
我态度前所未有的端正,皇後也無從挑剔,欲言又止看了眼江恒,顧他面子,隻能提點我道:“既知當之有愧,今後更需靜思自勉,安守本分,盡心侍奉靖王。”
“是。”我又磕一頭。
皇後這才免我禮,卻不賜座,自顧與江恒閑話起來。
我知他還需依仗國子監,不便過度忤逆這多病的養母,隻能再苦一苦跪麻的膝蓋,耐着性子站在一旁。大概又是顧慮我在場,母子的體己話說不痛快,幹幹巴巴,尴尴尬尬。虧得酉正将至,宮門即将落鎖,皇後這才恩準江恒領我回府,又吩咐我五日内抄十遍《女誡》送進宮來。
抄便抄吧。卑弱第一、夫婦第二、敬順第三、婦行第四、專心第五、曲從第六、叔妹第七……我都抄得倒背如流,除了練個手穩,還能有幾個用?
皇後自然心疼兒子,照常賜下轎辇,不過剛出仁明殿門,他便說想走動走動,下轎扶住我:“受屈了。”
“早知這護膝再加厚半寸。”我悄聲玩笑。
宮中不是閑話之地,腿已跪僵的難兄難弟隻能攙扶着漫漫而行。夕陽在朱牆上拉出長長人影,壓抑深宮中,仿佛因有人相伴,倒顯得分外安谧。
終于走出宮門,剛進馬車,江恒便要替我揉膝蓋。
“哪兒那麼嬌氣?”我嘴上拒絕,身體倒是舒服往後靠,“瞧今日這架勢,王妃我是别指望了。”
江恒輕柔捂暖我膝蓋:“此生唯你,他人皆不可。”
“你不出息,那倒沒事。如今出息了,聖上哪日高興賜個婚,還能抗旨不成?打架不嫌兄弟多嘛,來個江二也好。”我撇嘴一笑,又打探問,“方才那杯子一砸,當真吓死我了。他沒罰你吧?”
江恒沉默難答,似有沉沉心事。
“有事你得跟我通氣啊。咱可不是尋常兄弟,已是生死袍澤了。”我拍他肩膀,又見他眼含不滿,改口道,“夫妻,夫妻。夫妻之間可不能有事隐瞞。”
“前途未蔔,徒令寶珠擔憂。”江恒輕撫我臉頰,黯然微笑,“受屈了。”
其後自然是抄《女誡》,江恒說不打擾我抄書,辦差回府後多在清英齋看書,就寝時才來卧雲閣。不曾想我這書還沒抄完,他那邊竟又出了變故。
當日江恒上朝後,不多久莫問便慌慌張張回來彙報,說他被請去大理寺,協助調查赈災貪腐案。
我心頭一凜:“誰貪了?”
莫問哭喪臉道:“說是……王爺貪了,聖上發好大的火!”
媽的,這群殺千刀的狗官,卸磨殺驢未免也太快!
我正待想辦法,莫問又道:“王爺讓夫人不要憂心,安心抄書就是。”
我皺眉問:“他什麼意思?”
莫問光是搖頭,我急躁得在屋中踱步兩圈,揮退他,又坐回書桌前,撓着指頭不住思量。可此事我當真無計可施,再胡奔亂撞,保不齊還會惹出禍端。
萬般無奈之下,我隻能召來範九月,吩咐道:“事太突然,你盡量查查線索。”
範九月領命退下。我煩躁不堪亂揉眉心,再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字,隻想沖到仁明殿,将這些紙全揚了,大罵一聲:卑弱第一、夫婦第二、敬順第三,抄這些有個屁用!我就是刻成碑,能救你兒子命不?
午後範九月來報,這案子是禦史台所參,說江恒借災挪用公款,數目倒是不太大,隻有三千兩。
呵,三千兩?一國親王,缺你那三千兩花?這回赈災都不止貼出去這點錢!
“再查。”我厲聲吩咐,“查清楚到底是誰搗鬼。”
心急如焚候至酉初時分,範九月還未歸,倒是江恒先回府。我忙奔過去問:“查清了?是誰栽贓你?”
“無事,隻是協助調查,明日再去便是。”江恒淡然問,“《女誡》抄得如何?”
“我哪還抄得進去?”我急道,“這次咱可得罪不少人,合計合計,我能幫上什麼忙?”
“無妨。賀侍禦忠正無私,深得父皇信賴。既有貪腐,他理應彈劾。”江恒垂眸而笑,“我确也瞞藏賬目,弄虛作假。”
我聽出弦外之音,驚疑萬分:“你……不是告過禦狀?他怎還……”
“勢單力薄,不如激流勇退。”江恒輕撫我額發,淡笑中藏滿苦澀,“那日得旨,我便知,前路已斷。既如此,不如……自退吧。”
我隻覺嗓子堵,心裡恨,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江恒輕輕摟住我,在耳畔輕歎一聲:“恒無才無能,無力助你一展抱負。還望……寶珠諒解。”
我埋在他懷中,捏拳咬牙,指甲深嵌掌心,最終将那兵法一字一字從腦中挖開,一字一字從嘴裡吐出,再一字一字從喉嚨裡咽下:“敵,則戰,少,則逃。知勝,方可戰。你做得對。”
“嗯。快去補上今日抄書吧。”江恒微笑叮囑,“我先去清英齋看書,晚間再來。”
我點頭應下,回東暖閣加緊抄書,抄完今日兩遍,提筆停住,墨在筆尖懸墜半晌,最終,滴落在“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其斯之謂也”之後。
暈開一團,瞧着真醜。
我就着那滴墨,心煩意亂,寫下一個刀劈亂砍的“兵”字。
《女誡》其八,兵也。樊爺爺自創。
大逆不道,趕緊燒了。
次日,江恒自是不緊不慢,前去大理寺“協助”調查自己的貪腐案。這回倒是奇,大理寺客客氣氣,每日申時他就可優哉遊哉回府,清清靜靜在清英齋看書,第二日再去坐着喝半日茶。
查來查去,案子雷聲愈大,諸多官員都為這區區三千兩輪番去大理寺喝茶閑聊,先去的尚有雨前龍井品嘗,後去的隻能屈尊降貴喝那淡到沒味的雙井茶。據傳,還有兩個白胡子绯袍,不知是為搶茶喝還是别的緣故,竟然在後堂略展拳腳。
最終,大理寺大約是心疼飛速消耗的茶葉和打碎茶盞,狗急跳牆将朱易知的幾個門生與親戚咬出來。勞苦功高的朱相見勢不妙,惶恐伏阙請罪,自請貶官。
這對君臣齊心為國,向來是大梁一段佳話。皇帝念其恪勤忠誠,隻罰他一年俸祿,不過餘下那些牽連其間的官員,倒是貶斥了一大片。
說來也怪,大理寺分明已因赈災貪腐案焦頭爛額,偏還騰出空閑,審完年初樞密使張頤杖殺奴仆這件冤案,還了張大人清白。皇帝為安其心,拜張頤為相。
如今,大梁已是三相并立。
至于這貪腐“首惡”的靖王,最終定案為救災心切,擅挪款項以應急需,并非中飽私囊。
定案次日,聖旨便至,先斥靖王“未及奏請,擅動公帑,罔顧國法”,轉而又稱“念爾初衷純良,不予深究,以彰寬仁之治”,最後宣“今忠州之地,霖雨連綿,堤防告急,爾既職司工部,着令明日趕赴忠州,督修河渠,将功補過,如有懈怠,必依律嚴懲,以儆效尤”。
内侍官宣過聖旨,又傳口谕:“路途遙遠,災情危急,不得攜女眷赴任。”
領旨謝恩後,我瞧不惹像是氣得想跑去宣德門外罵人,真是個忠仆。江恒卻隻是默然良久,搖頭一笑,獨自返回清英齋,吩咐不得相擾。
入夜時分,他大約是閉門念過一萬遍《常清靜經》,心緒終于纾解開來,命人在卧雲閣院中擺上小幾,與我把盞惜别。
我豎指而搖:“你喝。我斷酒一年,以茶代酒。”
江恒含笑碰盞,悠閑慢飲。
我見他神色疲憊,便打趣道:“從前總想出京,如今一去千八百裡遠,可算是如願了?”
江恒淡然而笑,并未作答。
我又憂心叮囑:“你遠遊在外,我不放心,西北小子你都帶去。别推拒,我就在王府閉門不出,外頭都是侍衛,西虎堂還有三十個武師,我一人能當百,不成問題。你那三腳貓功夫,至多打幾個民夫,遇上山匪流寇可跑不掉。護衛都是領響吃飯,靠不住,你不帶自己人,我睡不着。”
江恒思量片刻:“好,我帶幾人随行便是,但你需留下得力幹将,如若不然,我亦寝食難安。”
我合計一番:“成,敦石頭和範十月留下,你帶範九月走。她是斥候營出身,功夫比我高,老爹私自調她出來,假作侍女,實則是暗衛。你可千萬别憐香惜玉,該用則用。靖王殿下,妾身這算是把家底全交代了。”
說罷,我笑着一攤手。江恒亦是一笑,從袖中取出一物,輕輕置于我手心。
我定睛一看,這是一枚……白玉簪?樣式古樸大方,隻是形制怪誕,簪身雕作六寸長槍,槍纓流蘇上系一對陰陽魚。
“時間倉促,打磨不甚細緻。”江恒含笑望我,柔聲問,“可喜歡?”
我仔細端詳簪子,又觀他略顯疲憊的面容,訝然問:“你這段時日,是躲在清英齋熬夜磨簪子?”
江恒傾身靠近,輕吻我面頰:“可喜歡?”
我扭頭嗔他一眼:“槍就槍,挂陰陽魚做什麼?要我跟你上山當道姑啊?”
“狸奴兒自謙為炭,黑炭白玉,不正恰如一對陰陽魚?”江恒附在我耳畔,低語輕念,“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陰陽相濟,萬物乃昌。”
我心領神會,指尖從他衣襟劃過,慢條斯理撚下根貓毛,輕輕往他頸窩裡一吹:“仙兒,你這是要與我論道?”
哎,這臨别一夜,正事沒說上幾句,淨去論道了。
(卷一·怡堂燕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