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娘子又腿軟跪下,捧着金瓜子疊聲應好。
我再去看過羅青頑,萬幸她這瘋病隻是笑,而非哭。想來,她此刻身雖遭難,神魂卻已得解脫吧。
回程路上,我不禁恨恨感歎:“嫁人真就嫁不得。好好個女狀元,隻嫁個人,轉眼就糟蹋成這鬼模樣!”
西生見縫插針勸道:“那是她沒嫁好人。不是我一人說,府裡誰不說王爺是大好人?寶珠姐,你就安安心心跟王爺過日子吧!”
我煩悶斜她一眼:“少丞不是好人?外頭誰不贊他正人君子?嶽家遭難,他既沒休妻,也沒落井下石,隻多納幾房妾而已,誰能挑得出半分錯來?”
西生啞口無言,讪讪閉嘴。我剛閉目養神,卻又聽她叨問:“可……你抛下王爺回西北,少丞夫人可怎辦?”
我睜眼凝她,嘴角一扯:“呆鵝,你還真是将我一軍。”
西生腼腆一笑,我懶得理會,又閉目養神。
急切出來這一遭,路上跑得急,傷口不大妙,便不再去西虎堂與布坊巡視,直接打道回府。剛躺下,範九月偷偷遞來封書信,低聲彙報:“霍五爺手下将這封信送去西虎堂,囑托務必轉交到女郎手中。”
“他還沒走?”我訝然問。
“據那人報,昨日已離京。這封信他隻寫到一半,勇毅侯便已殺到門口。”範九月答。
我不禁笑出聲,又疼得龇牙咧嘴,緩過勁來,展信細讀。
霍文彥略交代與鐵砂盟過節,原是因鐵砂盟鬧過内讧,他自視東京□□小霸王,出手拉偏架,卻大意沒能斬草除根,那叛變的二當家便與霸刀門餘孽勾結在一處。
他在信中隻言悔不當初,又恨不能護我周全,因而這段時日京兆府在明面查案,他已在暗道裡挖地三尺,将餘孽打殺幹淨。又千叮萬囑,今後他不在東京,望我行事務必謹慎,切不可獨身出行。
之後便是酸啦吧唧拉東扯西,一說雖不能同伴江湖,亦視我為紅顔知己,又說今後我若得空閑,務必去江甯遊玩,他定然掃榻相待。
最末還有酸詩半首,隻兩句。想是寫到此處,他老子正巧殺到門口。
我搖頭直笑,正待讓範九月燒掉信箋,忽一轉念,将信紙疊好,吩咐道:“仔細收起來。”
範九月接過收入袖中,西生卻嚷起來:“寶珠姐,這不三不四的人寫的東西,留它做什麼?快燒掉啊!”
“别嚷,我養傷,受不住你日日鬧。”我不悅皺眉,“他行事是輕佻了些,為人倒還仗義,談不上不三不四。這東西收好,保不齊用得上。”
西生卻不依不饒:“你總跟他鬼混,我老早就看不過眼!王爺對你千好萬好,你還跟他私奔!現在人都走了,你又藕斷絲連!你這樣,不對!”
“西西。”我難得橫她一眼,“我打小在小子堆混,跟誰不是兄弟?好容易跟你講個真話,你近日真是越來越不像話!”
這丫頭早被我慣壞,壓根不怕,氣紅臉高聲争辯:“那不一樣!嫁了人就要守婦道!王爺定是氣你成天跟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才——”
“那你幹脆找條裹腳布來,叫我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能邁?誰都沒說個甚,你倒來訓我?爺就算回西北當一輩子寡婦,也不要誰來管三管四!”我氣得直喘,又不能打她兩拳,一指門外,“出去,我養傷,不跟你鬧。”
西生氣得渾身發抖,跺腳哭着奔出門。
我扶額長歎。沒叫那幫賊殺死,倒快叫她氣死了!
躺在床上靜養過個把時辰,怒氣平複下來,我又不禁憂心羅青頑一事。那畢竟是别人家事,我再怎樣恩威并施,奴才依舊是看主子臉色行事。可我一個後宅婦人,也不能去敲打秘書少丞,還是得求靜王出面。
一看天色,已近酉時,我喚人擡來小辇,慢悠悠去守一堂等江恒回府,剛至門外,卻發現不惹杵成個門神,瞪仇人似的瞪我,也不通傳。
守一堂閉門點燈,想是江恒今日提早回來,我便不理這小子,小心翼翼下辇敲門。
“進。”屋内聲音幹澀。
我推門進去,見他斜倚坐塌,正臨窗出神,暮色透過格窗映在玉雕般的側臉上,模糊不清。樊定邦不見蹤影,不知躲哪兒睡覺。
“大白日喝酒?”我吸吸鼻子,“幾時回來的?”
江恒不答複,隻喚不惹進來,擦淨一張高腳背椅,般到個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
“屋内有浮毛,你有傷在身,勿要久留。”江恒望窗道。
我小心翼翼坐下,笑道:“好幾回瞧見你官服上沾貓毛,那紫袍子色深,白毛可是顯眼,也不叫人撚幹淨。”
江恒依舊望窗:“定邦喜在衣物中酣睡,撚不過它。”
我忍俊不禁:“早說逆子欠教訓,偏你舍不得打一下。”
江恒回轉視線,眸色深沉:“狸奴自會狩獵,故而不受管教,但凡略加呵斥,便越牆出走,幾日不回。”
“不回就不回,哪兒逮不來隻貓?”我堆笑安慰,又讨好恭維,“我有傷在身,也不繞彎,今日又有一樁小事,特來求靜王殿下大義相助。”
我将羅青頑一事與他詳說,又道:“也不讓你逞威風得罪人,就替我提點他兩句,苛待發妻傳出去不好聽,羅家也隻是暫且貶了,官場起起伏伏,誰說得準?成不?”
江恒望窗出神,似乎心不在焉。
“覃思?”我尴尬喚一聲。
“寶珠,你隻為有事相求,才……”江恒回眸看我,語凝半晌,苦笑道,“罷了,如你所願,我尋機囑托一句便是。”
我驟松一口氣,笑道:“那我可又欠你一樁,回頭還你。”
江恒垂眸不答。我觀他心緒低迷,便又安慰道:“知你最近翻修遼使館,心裡不痛快,但也别白日飲酒,免得叫人參上一本。等我傷好,再陪你去泛舟夜遊,怎樣?”
“今後再議。”江恒垂眸答。
辭别江恒,回卧雲閣用過膳,女大夫又來換藥。我這傷不能沾水,可今日急匆匆出門,疼一身冷汗,便又喚西生來擦身。
這丫頭還賭氣,悶頭擦完,提桶就往外走。
“今日該你值夜啊。”我提醒道。
“值就值。”西生氣鼓鼓應一聲,下樓倒水收拾停當,悶不聲去外間睡下。
“西西,我身上疼,你來按按。”我在卧房喚。
丫頭裝睡不答。
“哎喲,好疼。成日躺着不能動,屁股都快躺爛了。”我又叫喚。
好一陣兒,這丫頭才擺一張臭臉進來,随意按幾下,起身就走。
我忙逮住她手:“睡這兒,萬一我晚上又疼呢?”
“那你叫九月來。我睡得沉,可叫不醒。”西生邊說,邊扯手。
我捏緊賴笑:“那不一樣。打小一個被窩睡大,跟她才沒那麼親。”
西生發着倔又扯手,我疼得抽口冷氣,她這才稍作退讓,背對我躺到床沿邊。
我戳她軟腰:“死丫頭,敢訓我了啊?”
西生拿胳膊肘頂開,不搭理人。
“我有傷,日日不方便,心煩。别跟我怄氣,成不?”我問。
西生擰巴半晌,翻過身來:“寶珠姐,我就不明白,王爺那樣好,對你又千依百順,你怎就不肯跟他好好過日子?”
我歎一聲:“呆丫頭,你沒開竅,才看不明白。我小子堆裡混到大,小子看上丫頭是怎一副傻樣,我見多了。便是那不三不四的霍五,一張嘴我就看到喉嚨底,隻是他不戳破,我留個情面懶得說罷了。你瞧,這一戳破,事不成,尴是不尴尬?”
西生氣道:“你還念着他?”
“不是念不念,出門不嫌兄弟多。”我指指胳膊傷口,“我功夫再高,雙拳也難敵四手。十則圍,五則攻,二倍于敵,才可分一正一奇。我回回僥幸以少勝多,也不過是斜招,不是兵法正道。”
西生聽得稀裡糊塗,問:“可你又不能當将軍,要那樣多兄弟做什麼?你都是二品郡夫人,多少人羨慕不來?這回有人傷着你,京城都快翻過來。誰不說王爺把你當成心尖肉,怎你自己就偏偏看不見?”
“他……待我客氣,是因為有求于我。況且他天生是個大善人,對那兩個不也一樣好?我隻不過是多讀幾本書,能跟他聊上一聊,多幾分友誼罷了。”我輕歎一聲,“呆鵝,别的我也不敢再跟你多說。他有心上人,為她要生要死過,那才是情。”
“那……你是吃醋?”西生問。
我不能答。
“他是王爺,三妻四妾天經地義,隻要分的你最多不就成?你要是覺得不公平,少愛他兩分不就成?”西生着急忙慌出主意。
“不是公不公平,這事又沒個稱可稱……”我黯然止聲,又勉強笑道,“我有事可做,也不必斤斤計較指着誰的恩寵過活。”
“那你為什麼就偏不肯跟他好好過?”西生急得坐起來,“難道你對他一分情也沒有?”
“我……”我怔住半晌,歎道,“沒想好。”
西生訝然愣住:“什麼叫沒想好?”
“沒想好……”我又念一遍。
從西北一路回來都沒想好。
時而覺得想好了,時而又覺沒想好。
見着他時,覺得想好了。見着羅青頑時,又覺沒想好。
暢談蓬萊時,覺得想好了。聽見裁軍時,又覺沒想好。
用兵之害,猶豫最大。樊爺爺做事向來講究個當機立斷,迅如雷霆,可不知怎回事,偏在這樣一件米粒小事上,不論如何都想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