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用過膳,是周小妹收拾筷盞。
民間丫頭,父母大字不識,便也沒個正經名字,四鄰都叫她小妹。其後我征詢意見,她說要記住恩情,便改名為‘思報’。
這丫頭才十三歲,話少,做事利索,将那湯水左右一倒騰,三下五除二便将碟盞從大到小疊個漂亮。
我一指湯水:“今後叫竈房别做紅糖雞蛋,也沒說想吃,連日都有這道,聞着就膩,白糟蹋糧食。”
周思報應是,正待端走碟盞,忽又垂下手來,走到我身畔,猶豫道:“樊夫人,昨日有件事,方管事不許我們說……”
“何事?”我眉微沉。
“昨日你和丁姐姐、範姐姐在樓上吵,王爺來過,在樓下立一陣兒,又不吭聲走了。”周思報答。
好個方娘,喂兩年都喂不熟!怪道不得昨日我瞧江恒不大對勁,定是話聽半截,當我起了異心!
“好丫頭。”我拉過周思報的手,“你隻需記得,你是我的人,今後少不了你好。别聲張,該做的活繼續幹着,你跟童家小子一樣,都是聰明人。”
周思報點頭,若無其事收拾碗碟出門。
我上樓歇息,咬着指節反複權衡,喚來範九月:“信先給我,王爺回府就來通傳。”
範九月應是,我又問:“鄭嬌嬌那事,查得怎樣?”
“暫未見端倪。呂管事偶爾借送藥之機,暗送書信。鄭孺人不曾回應,隻偶有展信垂淚。二人私底下暫且未行詭異之舉。”範九月答。
“成。這邊既沒大事,再交你個差。周思報我瞧着不錯,你借這事帶個徒弟,教她些探查追蹤的入門功夫。今後小事她辦,你也落個清閑。”我吩咐道。
範九月領命退下。我心神不甯候到戌時他都不曾回府,倒是晌午工部一個主事前來求見,得知靜王不在府中,又愁眉苦臉離去。
之後江恒一連三日不曾回府,又有個将作監的官員在府門外候過半日,無功而返。
我委實納悶,便去守一堂問詢。離塵、緻虛那幾個不知是真不明原委,還是不肯吐口,隻說不知。莫問回來過一趟,偏生沒叫我逮着。
我身上背個案底,靜坐不住,便讓範十月打探。兩日後他回禀:靜王前幾日四處喝花酒,差也不去就,昨日又宣稱為賀下元水官大帝誕辰,需去天慶觀齋戒焚香,外人三日不得相擾。
他幾時喝過花酒?幾時又齋戒拜過神?
不會是被我得罪狠了,氣到神智失常吧?
我傷未痊愈,不便飛天遁地,也隻好等他下凡再說,于是将霍文彥那破信随身揣,又一日幾回在府門引頸而望,跟那同樣前來等候靜王的官吏面面相觑,正煩躁到快發瘋,仁明殿又來找茬。
這回果真是秋後算賬,進殿便罰跪半個時辰,直到我腰傷痛得冒冷汗,皇後才慢悠悠出來,端坐高堂審問:“樊氏,你可知罪?”
我成日胡作非為,随便掀一樁出來都得杖斃,此刻又沒她好兒子擔待,哪敢交代?
見我不答,皇後冷聲訓斥:“你侍奉恒兒左右,便該正色端操,清靜自守。可你行止輕佻,戲笑媚主,害靜王有性命之憂,該當何罪?”
成。是我安排不妥,大不了打闆子。打左邊,右邊有傷。
我渾身不舒坦,懶得申辯,隻咬牙磕一頭,算作認罪。
可我伏身半晌,她也不說怎罰,話風一轉,又道:“念及你尚知舍命護主,便功過相抵吧。”
我喘口氣,勉強撐起身,大不敬瞄她一眼,想看明白她到底想說個甚。
大約是我這一瞄又犯出婦道,皇後面色一沉,嚴肅訓斥:“可你不修婦儀婦容,不思盡心事夫,不進賢言相勸,乃至靜王端莊有失,又該當何罪?”
這我就鬧不明白。
方才還嫌我狐媚,裹挾靜王鬼混,翻臉又嫌我不夠狐媚,放任他出去鬼混。同是娘們家,偏來為難我?你家這小老婆,誰愛當誰當去,爺不伺候!
殿前司裡裡外外圍住宮牆,我這邊關土霸王不敢造次,隻能埋頭又磕,扯得後腰生疼。
埋頭得有半盞茶的功夫,我左臂不便使力,右臂撐得發酸,隻覺頭昏腦漲,耳畔嗡鳴。這時,皇後才冷聲冷氣道:“罷了,看來還需早日為恒兒擇立賢妃。你如此粗陋刁頑,不思悔改,便每日抄寫《女誡》三遍,直至悔悟吧。”
我隻求盡早脫身,連忙謝恩領罰,出宮坐上馬車,略緩過勁來,氣得火冒三丈。
好個江七,你喝花酒,爺來受罪!今日不把你逮出來,爺我樊字倒着寫!
于是我讓馬車轉去武行,命範十月速去查明江恒此時人在哪處。個把時辰後,範十月方來回禀:他已拜完神,正在春明坊瓦子裡花天酒地。
春明坊緊挨醴泉坊,那片我爛熟,便帶上人手直殺過去。今日進宮穿女裝,也沒來得及更換,下車便引人圍觀指點。
花樓鸨子見勢不妙,忙堆笑阻攔:“這位夫人,賤地不接待女賓……”
我透過帷帽輕紗橫她一眼:“我來找誰,你有數。既知我來找誰,我是誰人,你也有數。識相就前面引路,不然槍可不長眼睛。”
三教九流場面見得多,今日我又不曾随身攜槍,口頭恐吓不住人。鸨子嬉皮笑臉還攔,又暗使眼色讓護院堵住門口。
“石頭!”我喝一聲。
敦石頭應聲上前兩步,将沙包大的拳頭捏得咯吱作響。
“再不帶路,我拆了你這門頭!”我厲聲威脅。
鸨子紅豔的笑頰險些垮下去,複又擠滿十二分谄笑,将那香得刺鼻的絲帕在我面前揮來揮去,油腔滑調好話說盡,卻愣不肯讓步,大約尚在權衡一品親王與二品郡君,哪個更得罪不起。
我懶得糾纏,喝令一聲:“石頭,拆!”
敦石頭得令,熊吼一聲,一拳往朱漆門柱上捶去,登時捶得門柱歪斜,留個碗大的凹坑。
鸨子驚叫一聲,笑得比哭還難看:“這……這……罷了,夫人随奴家來吧……”
江仙兒品味倒是刁,這間花樓在春明坊數一數二,地輻廣闊,除前堂子,後舍多是屋院,景色精巧昳麗。此時尚未入夜,少見人影,歌姬習練歌舞之聲幽幽傳來,更顯清淨。
轉過好幾道折,又過一方小池,方才至一間院舍外,裡頭正奏《綠腰》。
鸨子使眼色支走門外護院,我氣勢洶洶跨入院中,見三個身段兒柔軟的舞姬正婀娜曼舞,另有四個歌姬婉轉彈唱。
不惹那小子蹲在廊下,低頭嗑瓜子,偷摸瞄姑娘兩眼,臉色绯紅。
我掃視一眼,不見江恒,那軒舍中點燈,似有人影。
不惹見是我來,驚得霍然站起身,張嘴讷讷不能出聲,瓜子嘩啦掉一地。姑娘們不愧是訓練有素,察覺不對勁,扭頭一看,隻慌亂片刻,便自覺縮着脖子退得老遠。
我審視一圈各色麗人,都是庸脂俗粉。
也不知這江仙兒上花樓,是仙兒嫖姑娘,還是姑娘嫖仙兒。
我不屑冷哼一聲,直往軒舍走去。不惹回過神來,忙從廊下奔來阻攔。
這毛頭小子,給他臉了?這可不是在府裡,當爺這群兄弟白養的?
敦石頭不待我吩咐,一步上前,展臂熊抱。不惹猝不及防撞進去,幾乎淹沒在雄厚的胸肌中,揮着小細胳膊,“嗚嗚”喊不出聲來。
我今日進宮受一番磋磨,一路大步疾走,腰傷又生疼,立在門外深吸幾口氣,昂首挺胸将門猛然一推,隻聽莫問“哎喲”一聲,卻是被門扉打中額頭。
我右瞪他一眼,又往左一睨。輕紗屏風作千嬌百媚圖,屏後燈影搖曳,人影獨坐,倒不見什麼不堪入目的場面。
我幾步繞過屏風,譏笑道:“韫椟居士,上花樓讀書,好雅興啊?”
江恒斜依卧榻,垂手執卷,側臉扶額望向軒窗,不作答複。
我也不知腰疼還是肝兒疼,捂住後腰,走近他身前,扯下帷帽往地上一擲,怒目俯視,不住喘氣。
江恒見我如此,略有動容,擡眼想喚莫問,卻見心腹愛将捂額不敢作聲,又喚一聲不惹,也不得應答。
“你有傷在身,切勿妄動肝火。”江恒垂眸道。
我氣得冷笑一聲:“好容易得點差事,沒幾日就沾一身惡習,你叫我怎能不氣?”
江恒眸中似閃過一絲失落,苦笑道:“且先坐吧。”
我冷哼一聲,叫小子搬來張高背椅,手撐椅背而立,闆臉凝視。
江恒合上書卷置于酒案,錯目望窗外,慢悠悠道:“時近年底,翻修遼使館迫在眉睫,梁為示兩邦修好,故而擴地興建園林。”
“這事我知道,你不願接這差,我也知道。但這差既扣你頭上,至少也要辦得說得過去。”我傷口不住生疼,喘息斥問,“你連日不去就差,不是喝花酒就是拜神,生怕不被人參?好容易有事做,又想被關回去念經嗎?”
“我素來有此惡名,何懼再被參上幾本?”江恒淡然問。
“崔……那事過就過了,你又破罐子破摔?”我氣得額冒冷汗。
“寶珠……”江恒憂心望我一眼,“此次擴建征地,需遷數十商戶。時近年底,各家皆囤有大量年貨,待新年出售。商戶不願搬遷,将作監便暗與氓流勾結,恐吓打砸,已險些鬧出人命。”
我愕然:“你管不住?”
“我僅有視事虛名,父皇并未明旨授予實職,且将作監不受工部管轄,故而……”江恒從袖中取出一物,攤開手掌,“取走官印。”
我目瞪口呆,伸手取來銅印細看,上刻篆體,識不出來,讷然問:“你偷了将作監官印?”
“工部築造司印。”江恒答。
“你拿走築造司印,關将作監幾個事?”我更不解。
“貞元改制裁去冗官,其後多年,又因事複設諸多司衙,權責疊重。築造司與将作監共掌官署修繕、城池營建事宜,擴建遼使館,需二司協力。”江恒取回官印,慢條斯理收入袖中,“我取走一印,文書便無法流轉。”
我恍然大悟:怪道不得這幾日府門外工部、将作監的官員比我候得還急。靜王殿下把印給順走了,蓋印的文書沒下,沒人敢擔責攬事,可修建的工期又耽擱不得。
“就知你一反常态,是在耍鬼心眼子。”我皺眉搖頭,撐住扶手緩緩坐下,又問,“可築造司印管幾個用?何正忠那兒有尚書印,還缺你這個印不成?”
“我既領此事,取用築造司印,也在情理之中。尚書寶印事關重大,自不敢擅自取用。”江恒苦笑搖頭,“不過何尚書這幾日,多半也頭風發作,難以理事吧。”
呵,狐狸還是老的精。
我無奈歎道:“你仗義,你仗義。本就不受他待見,還出風頭扛事。這事再拖下去,遼使鬧起來,我又得陪你閉門思過。”
“力有不逮,諸多掣肘,勞你憂心,抱歉……”江恒黯然垂眸半晌,又望我苦澀一笑,“大動土木,本就無法年底完工,問責既無可免,拖延又何妨?近日我已與市易務盡力交涉,或可以平衡市價、收購滞銷為由,以官價盡數收購年貨,保商戶生計。”
“孔提舉早罷官了,市易務你還說得上話?”我訝然問。
“茶雖已涼,把柄尚溫。雖非大過,歲末百官考課在即。興許,可以四兩撥千斤吧。”江恒無奈輕歎。
“幾十個商戶,還勞你靜王殿下輾轉騰挪,這滿朝狗官……”我憤憤搖頭,“罷了,你幹你的大事,皇後那邊我頂就是。”
江恒微微一詫,憂問:“母後與你為難?”
“你喝花酒,她怪我拴不住你,罵上兩句。不多大個事。”我小心撐起身,“我累不住,先回了。”
“寶珠。”江恒輕聲喚住,“一同回府吧。”
“門口日日堵着官,你回去就得被逮個正着。”我提醒道。
“三五日,總得蓋一兩印。稍待片刻。”江恒自案上取來酒壺,自斟三杯飲下,又往身上潑兩杯,彎腰拾起帷帽,與我一同走出軒舍。
門一開,莫問委屈巴巴守在門外揉額,不惹憤憤不平與敦石頭擁抱。見此情景,我樂得“咯咯”直笑,又捂腰抽冷氣。
“切勿鬧動,以免久傷成疴。”江恒見狀,伸手正欲攙扶,忽又垂下手去。
一行人從花樓後門出,自有馬車相候。江恒扶我上車,又命車夫慢行。
我二人隔着尺距,分坐兩端,車頂懸一盞镂花小燈,車内光影昏昧,車外人聲模糊。千日春的芬芳醇香自他衣襟上緩緩散發,似隻聞上一聞,便也叫人生醉。
我撩開車簾望向街景,再三權衡,從袖中取出揣得發皺的信紙,二指相拈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