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依計行事,李潤昌在樓上值宿,我在樓下守夜,時不時嚎上兩嗓子。待到寅末,眼已熬得紅腫,我再将臂彎裡的細肉狠狠一掐,激得熱淚上湧,趁熱奔去東苑拍門大哭:“王都知,這可怎麼辦啊?王爺他……他一整夜頭疼欲裂,已暈過去好幾回!他要是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可該怎麼辦啊?王都知,你快出來拿個主意啊!”
王福全躲在門内,惶恐推脫:“這……這……王爺吩咐各院關門落鎖……奴也隻能聽令啊!”
我再嚎兩聲,又狠掐臂彎肉,邊哭邊直撲府門,拍門哭慘:“各位軍爺,行行好吧!王爺他頭傷太重,快不行了!他已經知錯了,一聲聲地喊爹!求你們行行好,去報個信吧!親生父子,打斷骨頭連着筋,王爺要是就這麼死了,那可怎麼辦啊?”
驚天動地亂拍一通,我“嘤”一聲,白眼一翻就往地上倒。門内衆仆婦驚呼:“樊淑人暈倒啦!快來人啊!樊淑人暈倒啦!”
接着就有人七手八腳擡我回卧雲閣,西生驚得大叫,撲過來不住搖晃:“寶珠姐!寶珠姐!你怎麼了?怎麼了?”
我忙偷捏她的手,微微睜眼一眨。呆丫頭直接愣住,好在範九月昨夜尋機潛回,立時明白過來,指揮衆人将我擡上二樓,裝模作樣掐人中,我這才“悠然轉醒”,恍然呢喃:“天塌了啊,天塌了啊,王爺快死了,天塌了啊……”
西生癱坐在地,哭喪得十分應景。範九月維持住場面,将卧雲閣以外的人遣走,關門落鎖,回到樓上。
我舒一口氣,坐起來拍西生的腦袋:“别哭了,我裝的。”
西生打個哭嗝,惶然望來。
我拉過她的手安撫:“不是掉頭的事,王爺也沒傷那樣重。隻是父子鬧矛盾,哭慘總好使。你沒見着每回胖子挨揍,一沾棍子就殺豬似的嚎?我從前就不夠機靈,死要面子活受罪,今日也有樣學個樣。”
西生依舊滿臉迷茫。我又拉過範九月的手,一同叮囑:“王爺是大老爺們,不好意思哭,咱就替他哭個慘。西西,你是個呆的,就住外間,貼身照顧我。别人問起,就說我憂思過度,帶病苦撐。九月,你留在院裡,協助方娘穩住人心。今日先靜觀其變,要是局勢緩和,你再以采買的名義出去和十月接頭,千萬别翻牆,免得被人逮住。”
二人依令行事。戲做全套,早膳我都沒進,讓範九月偷帶張餅,藏在樓上啃過,又端上來兩碗藥倒掉。其間聽說鄭嬌嬌去過清英齋,被莫問勸回,又來卧雲閣外徘徊好一陣,見我關門閉院,沒敢敲門驚擾,哭着回綠蓑院去了。丹若那白眼狼,偷偷摸摸去找王福全,可王福全已被召入宮中問話,她隻得灰溜溜回青箬院關門發抖。
緊繃神思挨到午間,府外依舊沒個動靜。屋外寒風漸起,我悶在樓上裝病,聽得那嗚咽風聲,越發忐忑。
這一禍,實在是懸。
江仙兒少年修道,多年人浮世外,除昔日伴讀外,似乎沒什麼親信。皇後娘家無甚權勢,況且事涉操行品德,國子監也不好說情。養母養子,到底少一層血脈關聯,誰知她會不會又棄他自保。至于他親娘陳家,也隻有一個表親遠在雲安任通判,六品地方官,能頂幾個事?
他既沒個好娘舅,也沒個好嶽丈,如今禍懸頭頂,全然孤立無援,隻能指望皇帝一絲半點的憐憫保全。隻可惜老爹不是一方節度使,也非上四軍都指揮,我隻能耍嘴皮子哭個慘,使不上半點力。
媽的,爺可受不了這坐以待斃的處境!
屋外風嚎得人越發不安。正焦躁踱步間,範九月又偷帶兩張餅上樓來,我心不在焉啃幾嘴,隻覺難以下咽,幹脆從床底翻出偷作的東京輿圖,叼餅望圖,皺眉深思:這幾日年節,四處人擠人湧,城防較為混亂。若真生變故,那就從北牆翻出,沿北巷直奔尚在修建的巽園,與泥瓦百工混在一處出封丘門。出城再分一輛馬車為佯兵,往宛亭,假作遁逃北遼。此時黃河已結冰,我帶神仙輕騎渡河,西往汲縣,奔懷州,屆時就算禁軍追來,雲台山、龍翔山都可藏身,問題不大。看來今日得讓範九月尋機出府,和範十月接頭,先在路上部署接應,幹糧、棉被、柴火也得備上。
成!爺可不是嬌滴滴的樂伎,鐵了心跑路,看誰追得上!
計劃定下,我振奮往桌上一錘,又欲呐喊鼓勁,卻不想嘴裡的餅“啪”一聲掉下,在寶貝輿圖上砸出個油印。
“寶珠姐?”候在外間的西生早成驚弓之鳥,忙奔過來問個不停。
我故作輕松安撫丫頭,又聽範九月報,禦醫進府,終于松下半口氣,知這事有得轉圜。
待到申末,禦醫離府,天已見暗。
我粗略收拾細軟,吩咐範九月以抓藥的名義出去接頭,不論如何先備好退路,再故作病殃殃爬起來,披上狐裘,由西生攙着顫巍巍出門,臨到院門口又折回去,将樊定邦揣進懷中,去往清英齋。
李潤昌在樓下值守,我問清情形,知這深谙醫理的二人已合夥将禦醫糊弄過去,便上樓探望。
樓上窗扉緊閉,點一盞昏黃小燈。
江恒頭纏紗布,玉也似的臉更顯蒼白。他神色恹恹靠坐床頭,見我抱貓而來,微微一怔,赧然别過臉去。
“他怎個說法?”我走上前問。
江恒緩緩搖頭。
沒說法總比問罪強。大年節的,今夜除夕又逢他生辰,再怎樣個混賬爹也會心軟兩分吧?
“哎,本給你備了個節目賀壽,誰知鼓給禁軍戳破了。咱要裝病哭慘,也不方便演。”我在床邊坐下,捧過貓去,“等天黑我摸去竈房,給你做碗長壽面。先說好,擀面我不大會,你賞臉嘗兩口就成。”
樊定邦一見奶爹,激動得在他掌中一個勁拱。
江恒垂眸撫貓:“不必勞煩,你也辛苦了。”
“客氣。往日除夕你都得去宮宴應付,這回好容易落個清淨,怎麼也得過一回——樊定邦,你咬你爹作甚!”我喝一聲,伸手就去拎貓。
江恒反手護崽,我猝不及防抓在他手背上,忙縮回手,尴尬撓指頭:“呃……先說好,我是大爹,你是小爹。”
江恒無奈一笑:“定邦,不是替懷玉暫養?”
“那小子,見貓就喜歡,随便買兩隻得了。”我不以為意。
江恒不置可否,依舊低頭撫貓。這崽子又耍怪,輕咬他手指,兩隻小前爪來回踩,鼻中“咕噜”不停。
“寶珠,你昨日,喚我何名?”江恒忽而問。
我一疑,又一窘。昨日好似一個不留意,叫了他花名。
“覃思啊,還是能何名?”我抵賴。
江恒也不再追問,隻是落寞撫貓。
靜默中隻聽樊定邦怪異的“咕噜”聲,我在床邊幹坐一陣,越發不自在,幹脆起身,撸袖子講起夜光虎在西北發迹的峥嵘往事:那碧眼獅如何張牙舞爪,那霸山熊如何勇猛忠誠,那角力牛如何勤奮上進,那金錢鼠如何精明活絡,那七星狲的身世又如何可憐,那傲天鷹又有怎樣一段無疾而終的少年心事……隻飛雲馬那小白臉沒提。
說得口幹舌燥,我才想起壽面一節,又摸去竈房,焦頭爛額汗流浃背弄出碗面來。神仙倒是給面子,默默将那一碗面條不面條,疙瘩不疙瘩的東西全吃光了。
臨走時我是拎不走樊定邦了,隻好彈它腦袋一下,故作生氣往外走,忽聽一陣轟隆隆悶響自天邊傳來,窗紙上映出五色微光。
“喲,放煙花了。”我将窗戶推開,轉頭玩笑,“瞧,天生你在除夕夜,普天同慶,給咱江神仙賀壽呢。”
神仙懷抱幼貓,靜靜倚在床頭,透過窄窄一方窗框,怔望那五光十色的天空。
我料想他是衣衫不齊整,不好掀被子下床,便叮囑:“過來看呗。看完記得關窗,今夜風大,别凍病了。”
真凍病,我得背他跑路,那可不大方便。
“走了。”我一揮手,匆匆下樓,領着西生,頂着滿頭燦爛的煙花回卧雲閣。
大梁既窮又富,一面要裁軍去冗,一面又在這些花裡胡哨的節慶上揮霍無度。也不知今年這煙花放得尤其燦爛,是否是想向北遼示威:爺甯可把錢燒了看個樂呵,也不賠歲币!
今夜風往東北,煙氣随風彌漫至藩衍宅。我匆匆洗漱睡下,緊閉窗扉避煙氣,又摳兩坨棉花塞耳,剛閉上眼,就聽隐隐嘈雜聲。
因要養精蓄銳以備随時跑路,我扯被蒙頭,翻身又睡。不料這嘈雜聲忽而大起來,似就在附近。
我忙坐起來,扯下棉花,傾耳一聽,竟是府中驚呼走水。
“西西!怎回事?”我呼一聲,這丫頭卻已擔驚受怕兩日一夜,這會子睡得死沉。
我顧不上管她,推南窗一望,但見不遠處華原郡王府中有火光燃起,再遠處的街市上,也有火光。今夜天幹,風助火勢,轉瞬就蔓延一大片。我再推北窗一望,心陡然一驚——
清英齋,起火了!
“九月!九月!”我狂奔下樓,取槍招呼範九月趕去救人。須臾之間,清英齋已燒塌一半!
驚急交加沖至火場,我隻覺渾身既熱又冰,大火像是燒穿了視野,令人難以看清周遭事物。
正在此時,有人提着水桶匆匆撞來,我一把拽住人問:“王爺呢?還在裡邊不?”
“這……這……樊淑人?”那人惶然無措,好一陣才把我認出來,卻又道,“不知道啊……”
我再觀周遭人群,皆奔走驚呼着救火,而清英齋的火勢卻絲毫不見削減。
他……頭上有傷,又喝過安神藥……
火情危急,猶豫不得!
我心一橫,搶過水桶就要當頭澆下,卻忽聽一聲:“樊淑人,你這是要幹什麼?”
我扭頭見是不惹,熱淚一湧,急問:“王爺呢?”
“那邊。”不惹皺眉一指。
我順他指向,果真在重重人影後見到一襲白色寝衣,驟松一口氣,快步上前,但見江恒滿身塵灰,發梢似也焦糊,忙問:“受傷沒?”
他緩緩搖頭,将身披的鬥篷取下給我。
我伸手一攔:“我不妨事。你有傷,受不得寒,快披上。”
“人多眼雜,你衣衫不整,不妥。”江恒堅持将鬥篷披我肩上。
這時,他衣襟中一陣聳動,接着便冒出個毛腦袋,張口就叫喚。
不知為何,我竟從喵聲喵調中聽出天大的委屈,鼻中一酸,又忍俊不禁:“它倒是個命大的。”
江恒溫柔垂眸,伸手捂在胸前撫貓,手背上有大片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