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傷……”我忙擡頭去尋李潤昌。
“無妨。”江恒從容制止,又從衣襟中取出一冊書遞來。火影幢幢,依稀照出封皮上“鹖冠子”三字。
“前不久書局收來孤本,據稱為曹公所注,原想當作年節禮,險些忘記。”江恒怅然望向火中獵烈烈作響的樓閣,“可惜這滿屋書籍,好在孤本多在微塵苑。”
這時,莫問已取下鬥篷,小心翼翼替他披上。江恒輕柔捂住定邦的小毛腦袋,将周遭的驚亂與它隔開,淡然對我道:“早些安置,我去守一堂。”
話音剛落,背後的清英齋轟然倒塌,激起滿天塵灰。好在此處臨水,衆仆役在周邊徹底澆濕一圈,火勢未能蔓延。
“人沒事就成。”我與他道别,一手提槍,一手捧書,沿小路而回。
《鹖冠子》似猶帶體溫,我摸着這陳舊薄脆,卻完好無損的孤本,又擡頭望滿天煙霧,心弦驟松,心酸一笑。
江仙兒尚且是半大小子時,都知怎樣死地求生,如今二十好幾,不過是被親爹砸了腦袋,一時怄氣,我怎會誤以為他自暴自棄,束手待斃?
隻可惜這一把火燒活了靜王府,卻不知燒死多少無辜百姓。
兩日未曾入眠,當夜我抱着孤本,聽着風中若有似無的凄慘哀嚎,終得疲憊睡去。
翌日起,宮中依舊沒個說法,但禦醫每日進府問診。
據範九月報,除夕夜煙花至四處失火:最北處起于尚在修建的巽園,燒毀滿庫金絲楠木;往南兩處在藩衍宅,雖及時撲滅,但靜王受傷,華原郡王妃年事已高,受驚卧病,擔任知宗正事的老郡王不依不饒;最南一處在潘樓一帶,潘樓那五座宏偉華麗的樓閣在大火中轟然倒塌,當夜宴飲正盛,踩踏燒傷過百。
龍顔三度震怒,禮部尚書被斥得狗血淋頭,四司六局連帶問責,連潛火隊都因救火不及時而受重罰。
這頭焦頭爛額,相王與右相審理西哲尼寺案終得結果,扯出禮部祠部司員外郎與朱升之狼狽為奸,拐賣東京女子,聚同僚淫/樂。
而歲币一事再三拉扯,竟真讓北遼以借為名,薅走二十萬銀兩。主客司外交不力,事後被也重重問責。
萬象更新的正月裡,整個禮部哀鴻遍野。
處置完禮部,皇帝這才想起閉門思過的不孝子,下诏治他不尊禮法之罪,削三千食邑,此外再無其他。其後幾日,仁明殿傳懿旨,将王府财權再歸王福全。
我不知這膽小怕事的狗奴才是哪來的本事,他監察靜王府,出這樣一件纰漏,竟能分毫不傷?後我忽然悟過來:江恒要動大筆錢财疏通關節,王福全哪能全無知覺?崔月姝一事,他必然早去禦前告過黑狀。皇帝懶管這不成器的癡情兒,睜隻眼閉隻眼,說不準還有意借江恒之手養着崔月姝,以備交涉。誰知她這當口一命嗚呼,白叫靜王府背上黑鍋。
好在武行是我私産,江恒的水輪紡車也逐步成型,橫豎推行不開,财權暫由那奴才代理,也不甚要緊。
大禍揭過,我終得出府,先去探望羅青頑。
羅家也是家門不幸,祖上雖出過探花,無奈天妒英才,三代男丁壯年早逝,獨剩羅父這一支苦撐門楣。近日他被貶出京,羅青頑懷胎七月,日子很是艱難。見我來,她不住垂淚,哭訴夫君冷漠相對,又歎自己一遭落魄,昔日好友近乎避之不及。
女兒家,當真沒個根?不是從父,便是從夫,若是兩頭靠不着,連個立錐之地也無?
遙想一年前,她神采飛揚,口吐錦繡“欲問蓬萊今古事”,如今分明成家,也将喜迎麟兒,卻因娘家遭難,轉眼便化作“春風吹落”的“碧桃花”。
再如那崔月姝,必也曾是精通音律的大家閨秀,一朝淪落教坊司,日漸磋磨成那樣一個病瘋婦。好容易盼來兄長搭救,多半也未得盡心照顧,反而賠上性命,成為崔景初發難的借口。
兩國博弈,豈會被一個女子的生死左右?北遼原就陳兵邊境,打算勒索二十萬,那崔景初也是好個畜生,棄國棄姓當上驸馬爺不夠,還借公洩私憤,全不顧及妹妹死後可會背一身罵名。
或許因斯人已逝,我倒對崔月姝生出絲同情。又思及己身,若非老爹是個不大不小的将官,我多半也早已嫁一兵甲士卒,生兒育女漿衣做飯,灰頭土臉蹉跎一生。運氣不好,還得像吳嫂子那般挨揍。
呸!誰敢揍爺,爺就算沒功夫傍身,抄把殺豬刀也要拼命!
我回過神來,瞧着面前滿腹哀怨的女狀元,一時想罵兩句叫她振作,可話到嘴邊,再瞧那纖細身闆上鼓得吓人的肚皮,最終隻是悶頭剝一堆果子,陪她坐了小半日,再告辭去西虎堂巡視。
我不曾明示身份,不過黃齊山這老江湖,多半也能猜到“江三”是靜王府中某位貴人。近日頭懸大禍,人心最易生變,虧得範十月得力,再加深居鮮出的武叔在後鎮場,暫且沒出亂子,還試出個把人意志不堅,今後可尋機打發出去。
正問話間,花孔雀上門拜謝,拉一車好酒,再帶二十串鞭炮熱熱鬧鬧點過,算是相互去去晦氣。
我倆又去後堂喝兩盅,他不忿道:“這些京官,相互扯得可真緊,就這麼個破案子,硬扣爺一個多月!如今好容易出來,兄弟散了大半!”
我揶揄:“霍小侯爺不懼權威為民請願,懲治禮部幕後髒官,聲望高漲,還怕招不到人手?”
“禮部?呸!”霍文彥啐一口,“祠部司那個也不過是隻替罪羊。依我琢磨,連你靜王府那事,也是他們挑出來替罪的。歲币這事拂了龍鱗,總得拉個人來頂禍。誰頂?中書省?樞密院?尚書六部,就那群陪客賣笑的最軟,偏生除夕夜來一把火,順理成章又把禍燒回禮部去了。”
我暗訝然,全沒想到西哲尼寺案彎來繞去,竟也是同一件事。
“靜王好歹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隻要不是犯上作亂,至多削個爵。”霍文彥一聲長歎,“我才倒黴,出這檔子事,老爺子三番五次來信,勒令我回江甯。”
“回呗。老大不小,難不成一輩子在東京遊手好閑?”我反問。
霍文彥幹瞪我兩眼,仰頭灌酒,重重頓杯:“不回!”
“随你。”我斟滿兩杯,随意一碰,“酉正我得回府,喝完這杯就撤。”
“你幾時這樣聽話?”霍文彥滿懷不滿。
“剛出一樁禍,還不老實些?”我将喝空的酒杯翻過來,“慢喝,我先回了。”
“三兒。”霍文彥急急叫住我,“過幾日你十八壽,爺在會仙樓替你大辦二十桌,算是答謝救命之恩?”
“免了吧。我這回為你開罪人不淺,别搞得滿東京都知咱倆相熟。”說罷我就往門外跨。
霍文彥快步攔在我身前,眼瞪得銅鈴大:“你……既可舍命相救,怎忽然見外起來?”
我納悶:舍命?我幾時肯舍命?那夜也是權衡戰機才去救援。若圍他的是八百壯漢,借我十條命也不去。
“西虎堂走白道兒。兄弟們拖家帶口,惹上匪幫,不好辦。”我皺眉。
“你……你這西虎堂還是我做的中人,怎可過橋抽闆,轉頭就與我割席?”霍文彥急紅眼。
我莫名其妙睨他:“不讓你敲鑼打鼓四處宣揚,幾時說要割席?過幾日我在西虎堂小辦幾桌,你低調來便是。”
說罷我也懶得與他糾纏,徑直回府,卻遇見在府門外徘徊的江懷玉。
這小子當真惹人嫉妒,十一歲的年紀,身量倒有五尺一,比我十六時還高。
見我騎馬而來,他忙迎上前問:“樊姐姐,你還好麼?”
“好得很,足不出戶,肚子還吃胖一圈。”我下得馬來,扯扯他臂膀的衣袖,皺眉問,“怎瞧你瘦了?那三傻子又與你找不痛快?”
江懷玉搖頭:“我隻是……擔心你。小娘也擔心你。”
“擔心我就好生習武,練成你石頭哥那樣壯實。你娘近日怎樣?李先生開的藥可有每日吃着?”我問。
江懷玉點頭,欲言又止。
府門外人多眼雜,我不便與他久久寒暄,打發他回去,牽馬進府,忽想起來:他是來問貓吧?哎……當初千哄萬哄說把幼貓養大就逮出來耍,如今樊定邦早就另認小爹,連我這大爹說話都不好使,得空還是另買兩隻吧。
韫椟六經居士的經書随清英齋焚毀,如今改居正堂。我順路探望,他也當真靜得住,好容易解禁,除進宮謝恩外,竟還是足不出戶,正臨窗一手抱貓,一手執道經靜讀。
這大頭崽子一天竄一截,如今已見修長,正眯眼仰着下巴任他輕撓,雪裡拖槍的尾巴不時彈動。
好個父慈子孝,天倫之樂。
我呆看這幅情景,也不知是吃醋還是怎地,隻覺胸腔又空又脹,目光落在他微垂的睫毛上,恍覺暮輝正慵懶躺于其間,翻身伸個懶腰,沖我眨眼調笑。
虧得那日他是跪着挨砸,傷在額角發叢中,臉上沒留疤。可左手确是燙傷,白玉無瑕的手背上一片紅痕。
“覃思,我已出門辦一天正事,你怎還是足不出戶?幹讀書能讀出個什麼來?”我走過去問。
江恒放下書,靜靜看我,不答。
“我可打聽過。這幫筆吏當真嚣張,自己辦砸事,還敢拉堂堂親王出來頂禍。咱朝中無人,日後這窩囊氣可受不完,不想想轍?”我不忿問。
江恒依然靜靜撫貓。崽子幹脆翻過肚皮來享受,舒服到極處,又扭頭咬他手指,咬上兩嘴又心疼小爹,忙伸小舌頭輕舔。
我皺眉而笑,忍不住伸手逗弄,這崽子卻骨骼清奇,我摸向哪處,它就跟水化的似的凹開,再多摸兩下,這逆子幹脆翻身爬起來,幹淨利落往地上一跳,屁/眼對人悠悠然走開。
“呸。沒良心。”我輕斥一聲,又問江恒,“覃思,這幫廢物官官相護,欺軟怕硬,咱不想轍治治?”
江恒望望貓,又看向我,緩緩開口:“寶珠,定邦常對你龇牙示威,你至多呵斥打罵。若它是隻猛虎,你又待如何?”
如何?自然是提槍便殺。
理是這理,但我夜光虎可受不了虎作貓樣,關門避禍。再任這幫孬貨胡作非為下去,大梁國将何安?
我悶頭不語,江恒又問:“近日不見你讀《鹖冠子》,可是不合心意?”
“《鹖冠子》十九篇,隻世兵、天權幾篇略講兵法,其餘盡是些黃老之學,讀着沒勁啊。”我赧然答。
江恒靜默片刻,黯然道:“是我班門弄斧了。”
“你好心尋書,是我靜不下性子。”我忙找補,“罷了,橫豎閑着,我再讀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