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我忙擺手,“以前不知這地方有這勾當,要早知道,早給端了。你向來憐香惜玉,我端掉淫窟,不也算立一大功?”
江恒蹙眉不答,似是不喜我這一身血腥氣。
我再往角落挪了挪,支吾問:“朱,是那個……朱嗎?”
江恒沉默片刻:“尚不确定。不過堂堂左相,應不至與盜匪厮混泥潭。此間幕後,多半是祥符知縣朱升之。”
“難怪你直奔京兆府。”我恍然大悟,心頭大石落地,嬉笑恭維,“沒給你惹禍就成。還是靜王殿下手段高明,一翻手就把惡賊整鍋端了。”
“先斬後奏。”江恒氣笑一聲,“回府。”
“那不成。”我忙拒絕,“我得去武行,明日再回。”
“為何?”江恒皺眉。
“事沒落定,帥不歸營,軍心不穩。尤其這大夜裡的,最易生變,我得親自坐鎮。”我正色道。
“樊寶珠,你也知這是深夜?”神仙這回真惱了,質問道,“武行皆是男子,你夜宿在外,成何體統?”
這我便不服:他不也是血氣方剛的青年男子?不是照樣睡樓下?武行是我私産,他怎還管三管四起來?
可神仙已然着惱,我不好頂撞,隻能耐性子以理服人:“覃思,我打小兒營裡長大,是小子堆裡的混世魔王,不妨事的。況且石頭和十月護衛在側,吃不了虧。端個賊窩隻是小試牛刀,今後行軍作戰,左右皆是兒郎,哪能講究男女大防?”
江恒沉吟片刻,終是讓步:“也罷,我一同留下,不然心中難安。”
我忙勸止:“不成。我夜不歸宿,頂多中宮過問。你徹夜不知所蹤,那姓王的定要借機誣告。咱最近斷他半條财路,還是别給人遞話柄。”
江恒踟蹰半晌,再退一步:“至少,讓莫問留在武行。”
我隻能應下,一同乘車前往武行,又将趙五、孫二喚來,叮囑江恒:“你孤身行夜路,我反倒不放心。這倆小子護送你。”
江恒欲言又止,終是放下車簾。
剛進堂中,範十月便報人已點齊,唯黃齊山與傷者尚在家中療傷。這時,那兩名當先請纓的武師大步走來,撲通一跪:“謝三爺帶我等報仇雪恨!”
我扶他們起來,又聚齊衆人,立在堂中負手訓話:“我江湖兒郎,本該行俠仗義。今日一戰,兄弟們攜手奮戰,勇破敵營,實在是大快人心!隻是賊匪耗子般四處打洞,咱們又拖家帶口,所以今日雖是快意恩仇,卻需做一回無名英雄。誰要是多嘴洩密,便是出賣西虎堂一衆兄弟。此等叛徒,斷然容不得!”
“兄弟一條心!”
“對,絕不容叛徒!”
“三爺放心,爛在肚裡也不說!”
衆人響應,我複又安撫:“大家也不必過于憂心。此事已有京兆府查辦,更有霍小侯爺出面周旋。他手眼通天,黑白道兒上都是響當當的人物,這案子不出幾日必能塵埃落定。今夜兄弟們辛苦,早些歇息,待明日天明,再探消息。”
軍心既定,我遂命西街小子輪流值夜,又命人騰一間空房與莫問。這小太監沒見識過夜光虎發号施令,在這滿院喊打喊殺的糙漢中更顯惶恐,規勸的話繞在舌上打結,終化為一聲長歎。
我自去後堂歇息,無奈武行之中并無換洗衣物,隻能打來一盆清水,就着江恒的手巾擦拭身上血迹,随後和衣卧下。
我這槍久未見血,此時心潮澎湃,輾轉反側多時,迷糊夢見自己手提寒槍,直殺進祥符縣衙,堂上非是那素未謀面的朱升之,而是此前在安濟坊外縱馬傷人的朱相之子朱承兢。
朱承兢見我殺來,屁滾尿流向後堂逃竄。我大步追上,一槍撂倒,踩其背脊狠戳兩槍:“叫你耀武揚威!你這些賣國筆吏,全都該抄家砍頭,且看你們還如何鼓吹裁軍,妄行更戍!”
正在此時,縣衙外鑼聲震天,呐喊四起:“朱相捉拿反賊!靜王已伏法,樊氏速速投降!”
我大驚回頭,隻見萬箭齊發,鋪天蓋地襲來——
“槍來!”
我驚得彈坐起來,反手就去摸槍,方覺一切隻是夢境,驟松半口氣,見窗外天光微明,召範十月來,命他再探消息。
半日後他回禀:朱升之昨夜已被捉拿,官府正四處緝拿匪幫餘孽,而霍文彥仍羁押在京兆府,案子多半還要審理幾日。
我暗忖:既已逮住此朱,想來西哲尼寺确與彼朱無關。霍文彥與衛王府王淑人相熟,有勇毅侯與衛王頂在前面,暫時牽扯不到靜王府。此等大案,一時半會難以了結,久久将人關在武行,反而人心惶惶,不如盡早恢複常态,以安人心。
于是我召集衆人,再行訓誡安撫,便下令各歸其位,又往黃齊山處探問傷員,諸事妥帖,這才拖着滿身疲憊回府,詢問之下,得知江恒不在府中,隻好先回卧雲閣,正舒服泡澡,院外又一陣奶聲奶氣的貓叫。
天老爺,江仙兒不在,家宅不甯!
直至我烘幹發,用過晚膳,又刨好一陣沙,方娘才報江恒已回清英齋。
我忙丢開沙,披上赤狐裘,提着燈籠,沿浸月池後的小路冒雪前去。行至半路,卻見暖光一點,漸行漸近,原是不惹提燈引路,江恒披着鴉青色鶴氅,打着紙傘冒雪而來。
不惹闆着老一張臭臉,顯見是怨我又給他主子惹禍。
我窘迫撓額,讪讪問江恒:“你這是……去善後了?”
“寶珠……”江恒無奈輕歎,傾過傘蓋,“今後萬不可沖動犯險。”
這話我又不服:用兵之道,疾如風,掠如火,不動如山,動如雷震。我要是慢吞吞來回請示,花孔雀早成燒雞。此戰我當機立斷,以少勝多,全身而退,便是老爹和明老爺子知曉,也得誇上幾句。
可神仙已然再三/退讓,我不好反駁,隻能委婉自辯:“情勢危急嘛,今後絕不再犯。”
寒夜如幕,雪繡銀絲,隻燈籠微光照亮方寸之境。
江恒凝眉微證,久久不語,直到手腕不經意微斜,雪絮沿傘蓋齊簌簌掉落,他方回過神來,輕聲叮咛:“天寒地凍,早些回吧。”
說罷他将傘遞到我手中,轉身欲歸。
我訝然:“你特意來一遭,怎又半路回去?”
江恒駐足片刻:“隻是前來相告,事已妥當,勿需憂心。”
我尚不及挽留,他已攜不惹隐入風雪中。不多時,又隐隐傳來不惹的抱怨聲:“爺……我多嘴……為那外男……欺你心善……不守婦道!”
江恒似斥一聲,聲音為風雪所吞沒。
我撇嘴聳眉,空落落返回卧雲閣,進屋就氣得七竅生煙——那貓崽子翻進沙箱,尿了一泡!
“你——”我提起這剛長絨毛的小東西,厲聲威脅,“給我老實點!哪日你奶爹不要你,我可不管你!”
崽子不管那許多,張口就尖聲叫喚。西生忙奔來勸止:“寶珠姐,這小東西好容易養活,你可别吓着它啊!”
我一指黃沙上的尿漬:“這箱沙是他特意——”
話到嘴邊,我忽一頓,改口道:“是我赤霄關的沙,這小東西故意與我找不痛快?”
說罷我将貓丢給西生抱去後房,喚周佩佩和朱五兒擡沙箱倒掉,悶頭在東暖閣枯坐半晌,又将換了封皮的兵書抽出來翻幾頁,那小崽子還叫喚不停,更惹人心煩。
“寶珠姐……”西生期期艾艾抱貓回來,“它恐怕是……找不見王爺,才一直叫。”
叫叫叫!江仙兒不過來,我有幾個轍?
我煩躁将貓抱過來,耐下性子好生哄,它卻不領情,掙紮着叫喚得更厲害。
“你——哎……”我歎一聲,将江恒的被褥翻出來,鋪在西暖閣的軟榻上,拎它後頸扔上去。
小崽子起先是驚縮一團,嗅到熟悉的氣息,逐漸放松,頭埋褥間不住拱動,兩隻小前爪踩個不停,鼻中還鴿子似的“咕噜咕噜”。
我瞧它這怪模樣,更覺嫌棄,往它小腦袋上一敲:“有奶便是爹?你這條命是我給,得跟我姓樊。”
這逆子竟還“哈”我一聲。
“你等着。”我指它威脅,“今後叫你哥來收拾你。”
“哥?”西生大惑。
“白無常啊。”我挑眉,“如今我也算貓狗雙全。隻是這小崽子沒良心,旁人喂幾天奶就不知哪個是爹。”
西生“噗嗤”一笑:“寶珠姐,你真是……不過我瞧王爺對這小貓子好耐心,今後你們有了孩兒,他定是極體貼的慈父。”
我臉頰一熱:“胡扯什麼?好容易清靜,收拾睡。炭生暖和,别給這崽子凍死了。”
一番洗漱後,我躺在床上,腦中竟不住響起西生那句慈父雲雲,又憶起神仙懷抱幼貓,溫柔喂奶的情景,隻覺有什麼柔軟之物填在胸腔,悄然發漲……
若真有一日,江仙兒背一個抱一個,那混世頑童騎在他肩頭上,扯眉毛揪頭發,得多有趣……
遐思間,崔月姝那張模糊卻充滿怨恨的臉,突如其來浮現腦海,驚得我心頭一凜。
罷了,江仙兒早瞞着我養過孩兒。那孩兒隻不過流着崔仙女胞妹的血,他便心甘情願撿回來養,若非不幸夭折,他滿腔父愛無處可寄,又豈會将這貓崽子當作替代?
樊寶珠,休得胡思亂想。那鳏夫隻是瞧在崔家的份上,才對你禮遇忍讓,休得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