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秩序」命途殘餘的力量。命途與星神都無所謂存在或消亡,祂們隻是忠誠地踐行自身的路,除非死亡這一定義,本身就違背了命途的起點。秩序死後,這片空寂宇宙,将不存在秩序。祂的聲音被「同諧」的諧樂淹沒,仍本能想要保有一絲延續的可能。火種。
她見證了神靈的死亡,那你呢,你又是怎麼想的?格蘭蒂娅看向太一,那與埃維金人如出一轍的眼睛含了笑意,發間冠冕漂浮——也許是最後能證明祂曾經作為星神的事物。祂語調平靜又柔和:我希望你幸福。
我希望你們幸福。被剝離命途的星神,隻是一個普通人,祂踏上「概念」的路,從中汲取自己舊日權柄的力量,到底擁有了人性。格蘭蒂娅向歐若拉攤手,聽來有點無奈地說:我總不能喊祂父親或母親,對吧?
這樣說來,也并非不行。歐若拉揚起眉梢,鬼使神差地開口,這聲音比風更輕盈:說不定,就在下次呢。
不孝子女。太一看見格蘭蒂娅披上黑紗,那比融化的曜日更燦爛的發被遮住,擡手為她扶正了垂落的流水銀滴。向祂發問隻是一個起點,卻不會是這孩子的終點,曾經的「秩序」心知肚明。祂目送女孩提起她的裙擺,自昆侖的白雪蝴蝶間,奔向茨岡尼亞的荒漠。
她望見一尾流光絢爛的衣擺,遊魚似的,夜空中的無盡星辰注視這一幕。歐若拉在晚風中起舞,不存在的歌流淌過不存在的孔洞,帶來近似嗚咽的聲音。有些眼睛看來很困惑地眨動,不知死了還是活着,抑或從未存在。魂靈是被拟造的感官,缸中之腦誠不欺她。
她又問:你看到了什麼?歐若拉回答:一場雨、一場血淚,和信仰悄無聲息的崩塌。格蘭蒂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坐在身着華服的好友身旁——她們都有觀測平行世界的能力,卻俱不認為彼此是另一個自己。
我現在叫——。格蘭蒂娅沒聽清,扭過頭來,看向歐若拉。此人卻念出一句詩:多情隻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在白玉京長大的孩子笑了一下,勾來一簇風雪與星辰,在掌心飄忽不過半晌,很快就消散了。
言春月。很好的名字,她說。歐若拉指控這種行為是作弊,格蘭蒂娅反道自己一向坦誠,連借權柄都沒有瞞着對方。她的好友挑起那半遮面的細紗,兩雙一模一樣的眼睛凝望,就連最細微的顫動都毫無不同處。
這位開口之前,歐若拉先發制人:你在為誰哀悼?格蘭蒂娅将未竟之言咽了回去,吐出兩個短促的音節作答:太一。流光憶庭的所謂憶者笑出聲來,倒是好奇祂作何看法了。祂能有什麼看法。「秩序」已經存在了太久,深谙人性不可捉摸,白玉京那群瘋子祂都忍了這樣久,區區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不至于有什麼。
格蘭蒂娅讓歐若拉湊過來一點,名為舟去遠影的煙槍滑進她掌心,被漂亮纖長的手指箍住。此人問過名字的含義,聽得對方給出答案:人之一生,宛如渡水行舟,寰宇廣袤如江海。你覺得,我們能留下什麼呢?
唯有船舷刻痕一道。博識尊為她戴冠的那夜,恰是格蘭蒂娅拟造出了「秩序」命途的切片,将其命名為極光,交給太一的時刻。推演文明,解構存在,在夢中回溯真實。于是。曾經的星神,在位的星神,也許不太算星神的白玉京的隐秘,同時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已經是一位學者了。同道殊途。格蘭蒂娅與歐若拉以記憶為起點,各自走向坦途。煙雲拟造的幻景在身旁缭繞,像是這些年空茫的追逐。她向太一發問,卻并非為了求解,當她說出‘這世上沒有無解的謎題’那刻,就已經是仰望真理的求知之人了。早該明白的。
所以。歐若拉為埃維金扶靈,她給太一送葬。不愧是同位體,當真默契十足,所謂天生絕配。最了解你的永遠是你自己。格蘭蒂娅望着水草豐美的綠洲,忽然被人拉了過去,扭過頭來,看見一雙笑意盈盈的眼。
來跳舞吧?哪怕誰都沒穿着埃維金傳統的服飾,也未佩戴華美的綠松隕石,都不妨事。格蘭蒂娅說學者都是騙子,将知識稱作流通的貨币,卻絕口不提這世界上的富有和貧窮。歐若拉作出回答:不要在意,不必在意。學識是思維的遺骸,記憶則是宇宙的存儲器。
格蘭蒂娅跟她咬耳朵:可是啊,真理不動不驚,回憶卻依附于有智生命的腦電波。歐若拉牽着她的手轉了個圈,豔麗瑰詭的裙擺飛散開來,姿态瞧着宛如眩目的孔雀翎,顔色卻像是有毒。姿态優雅,進退自如。
此人觑她一眼,格蘭蒂娅笑了起來,眼睛色澤很明亮的:别這樣嘛,親愛的。你将記憶視為藏品,于我而言,過去卻是船舷上的一道刻痕。潮汐漲落,能留下的唯有重要之物——又如何判定?這樣說,我也是某種層面意義上的焚化工了。她咯咯作笑,煙槍滑落進歐若拉掌心,冰涼的玉石宛如冷雪,銀質的壺嘴抵在學者咽喉處,随着她愈顯古怪的動作傳來細微震顫。
歐若拉知曉,隻要她稍微使一點力,這煙槍就會刺穿它主人的喉嚨——她該收手的。然而。兩雙色澤同樣瑰麗的眼眸彼此映照,居高的那位流轉出一絲奇妙的笑意,手上猝然發力,她始終都沒有眨眼,溫熱鮮血噴濺在臉上。喉骨碎裂的聲音傳來,笑聲仍未止息。
有鮮血浸透黑紗,格蘭蒂娅倒在歐若拉懷裡,像隻瀕死的美麗飛鳥。她還在笑,從胸腔中斷斷續續咳出血來,湊近另一個自己的耳畔:我将在這極光下重生。
極光。曙光女神。今天是卡卡瓦之日,東陵和格蘭蒂娅的生日,太一往昔的死期。她在茨岡尼亞的瑰麗天穹下消逝,又在另一個自己的目光中複生,血脈在夜的長風裡鼓動。歐若拉想起此人同她提過:當年我見到浮水空花的第一面,不是她本身,而是一面鏡子。
我在鏡子裡……見到了,最初的你。格蘭蒂娅眸光無端柔和下來,想起那個在雨夜中流離失所的少女,後來她被一聲呼喊驚醒,回首與記憶中的眼眸對上。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她在那一夜冰面倒影中看到的人,完整地、鮮活地、生機勃勃地出現在了面前。
初見即是重逢。跨越太過漫長的光陰,隔着無數的可能性,在茨岡尼亞的荒漠風煙中,同一顆種子開出了不同的花。歐若拉回溯過去,格蘭蒂娅推演未來,她們同道殊途,又殊途同歸。千年萬世,不死會相逢。
并非短暫相交的平行線,她們是彼此的倒影。格蘭蒂娅抽出一份模拟宇宙的切片,扭頭看見歐若拉遞來一張光錐,有着瑰麗眼眸的少女在山雨中回首,迎接必将到來的死亡。憶者放輕聲音:這不是唯一的結局。
俱樂部的天才微笑,從她手裡抽出那張光錐,将模拟宇宙的切片交給對方。同樣的場景。相似的故事。和當年為誰送葬那樣,她們還是在某些時刻超乎尋常地默契。對視間,有寂靜輕柔流淌,誰都未曾開口,卻心知:抛開芸芸此世諸多可能,稱得上最特殊的——
就隻有你。
萬代長空有幸留存兩顆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