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葉鶴舟已然離開出雲,身後一切隐含惶恐和擔憂的聲音随風散去。有人渾身顫抖地祈禱她不要離去,有人期盼她不要再為此泥潭絆身,但沒有人說過任何一句挽留,包括随她學刀的那個女孩。你不要留下,不要死去,不要為此受傷。
等出雲海清河晏的平定之日,會有人捧來鮮花與你鍛的刀來迎。葉鶴舟知曉一切未盡隐喻,站在最初那個月夜見到女孩的鳥居前,遍地落滿的櫻花流淌融化,變成純淨的雪。她發間花枝樣的簪子墜地,清脆一聲響動,皚皚白雪就化作火焰。
一柄初生的、素白的刀胚。女孩茫然片刻,擡頭去看葉鶴舟,此人卻已轉過身,留下日後難以追及的背影。她聽到對方念出自己的名字:雷電·忘川守·芽衣。除此之外,她什麼都沒聽見,也什麼都聽不見。一道驚雷落下,生長近百年的櫻樹就這樣死去,輕易地仿佛用燒紅的刀刃切開黃油。
此後近十年,她始終行于對抗惡獸的一線,以手中刀光斬開險境。開始是不願意自己的家園被入侵,後來是為了活下去,最終是為了将答案交到離去的那人手中。當葉鶴舟說出‘可人類也真是永垂不朽’的那天,是否早就預見了有今天這一日?
她不知道。她還……不知道。長大成人的女孩緊緊攥住手裡的刀,鋒刃已然折斷,僅剩流落殘片鑲嵌在敵手的骨血中。她踉跄跪地,擡起頭來,望見一輪漆黑的巨日。公司的檔案資料庫裡,将其稱為「第二次出雲事變」,别稱「黑日之災」。
IX。「虛無」的星神。她又哭又笑,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毫無意義,萬物皆終究消亡于無,連自身也不例外。那素白的刀胚墜地,發出微不可察一聲,轉眼化作滿天大雪似的火焰。她擡手接住一點珍貴的鮮紅,小小的白玉流霞在掌心裡盛放。
紅白二色從此成了她生命中最鮮豔的色彩,以她眼中曾經躍動的驚雷作指引,孤獨的幽魂披着人皮遊蕩于世。自稱黃泉的遺孤踏上旅途,随身攜帶的事物不多:一柄長刀,一盒胭脂,一把傘。
公司的人趕到時,所見僅有一片空無,和靜候在此的一位……流光憶庭的叛徒。夢回還望向不知所措的那些人,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交給他們,實體化的模因足夠輕,不比此地逝去的生命更重。
她對黃泉将要行的路很感興趣。打發走了拿到記憶片段的公司員工,一道全息投影突兀出現在夢回還身旁,這人頭也不回:花雲應。青衣蟬袖的女人笑吟吟應了,蓮簪下的玉滴一晃一晃,凝望公司艦船遠去的方向,忽然擡手在虛空中一抹。
哪怕她隻是一道投影。漆黑的大日出現在空寂寰宇中,又飛快崩解消散,随即出現的是骸骨和永無止息的暴雨。花雲應清麗眉眼朦胧,擡手在滿天光陰碎片上輕點,像是看視頻那樣調出一幀。
竟然如此。她想。果然是這樣。晴晝閣主顧自吐出一口氣,竟在這面目全非的故人身上,看到了屬于過去的影子。哪怕人性僅剩可以精準度量的百分之二十五。既已至此。原來她不是沒有心。
再重複一遍:你向「概念」求什麼,祂就給你什麼,隻要能支付得起代價。可多年之前,葉鶴舟不是明滅不定的燭火,也并非不動不驚的石頭。
隻她一廂情願信過天地公正、萬象平等,從此往後,便再不如此了。當年的葉鶴舟,不會是葉雲栖,如今的「概念」星神,更與其不同。花雲應提刀上玉京殿,爾後驚覺:原是我從未了解她。
話又說回來:當年的女孩向她求一個答案,是以雷電·忘川守·芽衣的身份,最終走到終點的卻隻能是黃泉。葉鶴舟不是這樣的,她怎會放任誰人某某消亡自我?花雲應沉默地從過去的碎片中取出一朵栩栩如生的絨花,白玉流霞受星神力量的影響永不凋謝,可好景向來轉頭空。對于凡人而言,假的比真的更恒久,哪怕這本就毫無意義。
她當真從名為「黃泉」的軀殼中,保住了「雷電·忘川守·芽衣」珍貴的一點自我。哪怕女孩并未向她祈求,哪怕她知曉光陰會令任何人面目全非。
這是出自她己身意願的,一點小小的饋禮,哪怕不知百年後如何結局。關乎人性的證明。花雲應倏然放聲大笑,冰冷的宇宙沒有回應,就連阿哈也不曾驚動。片刻之後,她轉向自己昔日救下的人,夢回還擡起眼看她,轉瞬化作模因消散了。
花雲應渾不在意,出雲與高天原這兩顆星球的往日如流水般于眼前淌過,最終在回歸到一切混沌時消散如煙。她轉身離去,身後是數十億光年的浩瀚星海,虛無再度将其吞噬,比上次更徹底。
若非有她的默許,公司根本得不到有關「黑日之災」的隻言片語,翡翠很清楚這點。說到底,祂畢竟是IX,屬于「虛無」的星神。她看見黃泉頓了片刻,開口問道:這些年我确實在用巡海遊俠的身份對外活動,想來也是通緝令的座上客了。
說是詢問,實則陳述。翡翠笑着搖頭,這倒是黃泉想岔了:盡管她行于虛無卻并不受到影響的事迹在混沌醫師中聲名遠揚,在公司眼中也是不足以動搖利益的個例,而她又素來遵紀守法的很。
我隻是有點好奇。翡翠坦然。她當年到底教出了個怎樣的人。黃泉凝視此人面容半晌,目光轉去八百裡塵煙之外的山川,平靜補充上後半句:在此之外,你們引我毀去此地,也隻是順勢而為?
正确的。公司的技術研發部并不知曉這是出自天才俱樂部#81的項目,畢竟總有許多造物于她而言棄之無味,但在這群同樣沒有道德枷鎖、癫得全然兩個方向的人手中,會煥發出别樣的活力。
覆水難收。公司想解決這難以控制的造物,壓下對外稱得上不堪的醜聞,翡翠順勢将其當成一筆壞賬讨了——誰說機構内部沒有欠債的?反正甚少有人知曉她同阮·梅相識,更幾乎沒誰了解她竟與一位星神有所往來,表面上僅僅又漂亮的完成一項業務罷了。黃泉聽罷解釋,倒也不在意這些。
她隻是盯着翡翠的眼睛,一字一句斟酌發問:請問,如果不冒昧的話……我想同她一見,可以嗎?
有何不可。向一位無名客發出邀約,可比觐神容易的多,盡管這兩件事能夠合并同類項。「慈玉典押」今日也順利開張,慈玉女士雖從不做賠本生意,抵押物的價值也由她說了算。她隻好奇黃泉是什麼樣的人,阮·梅大抵也存了同樣的心思。
收到來信的時候,葉鶴舟正同旅伴在某顆星球稍作歇息,陽光透過樹蔭灑下來,沒有永不止歇的風雨。白珩湊了過來,好奇問她,你又是在做什麼?當事星神眉眼疏淡,回答道:去見一個人。
一個帶着鮮花和刀來迎她的人。盡然鮮花是由蛇的枯骨上長出,那刀也在虛無中鍛成,又怎不算踐行了昔日的承諾。黃泉拔刀的速度比葉鶴舟料想中快,女人也隻微微擡起頭,望見世界褪色唯餘的赤紅刀光。沸雪便落下來,化作滿天火焰。
她同黃泉擦身而過,暴雨之下,用指腹抹過其人眼尾。水霧潮濕氤氲,葉鶴舟嗓音輕柔,仿佛擲地有聲:妝花了,還帶着胭脂麼?我給你補上。
良久之後,她聽見身邊人極輕地、很慢地應了一聲:您猜對了。黃泉扭過頭看葉鶴舟,那雙眼中鑲嵌着一輪漆黑的耀日,昔年不息的雷光早已被寂靜吞噬,眼尾幹淨得空無一物。悉知出雲罹難多年,與高天原征戰不休,她無心也無暇顧及妝容,而一切覆滅之後,也沒人在意她描紅點唇。
葉鶴舟竟還記得。黃泉心道。她又怎不記得?翡翠将此人身份告知,一個無名客、一位星神,也是名揚寰宇的玉京令使。這樣胡思亂想着,溫涼觸感順着神經末梢傳遞到大腦皮層,沾着胭脂的細筆描摹過眼尾。她閉着眼睛,記憶中浮現一場曾見過的櫻吹雪,老師的嗓音和此刻同樣溫柔。
人會為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黃泉沒能留下當時的葉姓旅人,最終就連出雲也消失殆盡,便踏上不止休的追尋之路。她行于虛無的岸,驚覺己身竟不受影響,那輪漆黑的大日吞噬不了她。
她的五感仍是敏銳,保有的回憶依然鮮活,仿佛除了被公司記錄的「黑日之災」,留下的痕迹全是一場妄想。黃泉終于咂摸出其中意味,并難免為此震顫惶然,借巡海遊俠的身份查到公司高管的蹤迹,便前來此地,正中翡翠下懷。命運陰差陽錯。艾利歐甩甩尾巴,‘喵’了一聲,跳進流螢懷中,順滑絨毛蹭過了她的手。同樣的失路之人。
不管平行世界如何,她說,好在我們有過這樣一個人。幸莫大焉。每一場别離之後的相逢,都是不可多得的驚喜,世事如梭般織就羅網。後來黃泉問起翡翠:那當時在場的,想來不止你一人?
阮·梅端起茶杯給鏡流面前的酒換了,煙青眼眸泛出笑意:你應當知曉我的研究課題。劍首被白珩和她盯着,也實在無可奈何,喝起了龍尊大人帶來的鱗淵春。黃泉恍然,這位在生物研究方面的天才世無出其二,欲解構命途、拟造權柄,自是從令使入手最輕易。沒人性的果然都是瘋子,也是葉老師縱出來的,她倒不吝給對方提供樣本。
什麼薛定谔的微妙關系,意大利面應該拌84号混凝土是嗎。應星說覺得她們倆是哪天一個躺在手術台上被剖、一個拿着刀準備剖人,還能讨論下午茶準備吃什麼的關系。玉京特色,玉京特色。
追逐答案的路永遠不可能重合,對你知根知底不妨我起手就将你捅個對穿,而你竟也笑着坦然受之。一群混賬東西。阿芙洛狄忒作為公司的資本家,居然是精神狀态最正常的那個。屬實離奇。
你們石心十人都這個德行嗎?黃泉用銀叉插起一片桃子,沒管屋頂偷聽的東陵和含章,維裡塔斯也當起梁上君子了。翡翠聞言笑了,冰玉似的眼涼薄,像是蛇在嘶嘶吐信。權衡。利益。沒什麼不可估量,偏偏希望無價。戰略投資部的總監們癫得很穩定,這群人在奇怪的地方倒一向團結。
我心堅如晖石,「存護」得以立足。這話的本質是認可自我對命途的解讀,本就唯心又主觀,用在這沒什麼不合适的。根源出自琥珀王,怎不算一種團結(一個德行)。退一步來說,不正常的豈止他們公司高管,就連發問的黃泉也亦如是。
曾有仙舟古話說: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細一想來,竟不知算何,畢竟是初見一面就能如故人般掏心掏肺(物理),也是相識多年對彼此除利益相關外不聞不問的關系。而這也已是命運最難得饋禮,畢竟别後憶相逢,還猶恐相逢是夢中呢。
「虛無」的令使别開眼,不再看翡翠:嗓音淡如水色風,隻道既他們離去,那就同我喝一杯吧。
有人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