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梅在羅浮的第一個課題,是由波月古海所困的建木,葉鶴舟給了她雨别那時期的資料,聽到女孩問她:他為何要這樣做?星神略微一頓,答得也輕易:因為愛人。這不會影響你的實驗變量。
當真如此麼。阮·梅看向葉鶴舟的眼,試圖在波光粼粼中尋得一根稻草,卻一無所獲。她徒勞地張了張口,匆促滾落氣音,問題終究銜在唇齒之間沒能吐出來:這怎不是您的一場實驗?葉老師。
萬代龍尊,皆以愛人為己任。阮·梅太年輕,看這個世界的方式也簡單,迎面撞上神性的刀鋒,竟全然觀透。葉鶴舟承認地坦蕩,一場關乎于龍心與飲月的實驗,他的自我囚籠,一把高懸的鎖。
可他遠比曾經的自己快樂。白玉京是群隻看結果的家夥,走過的路并不重要,終點唯餘其一。對于年輕的天才來說,她的目标清晰可見,但,這個世界溫柔的不公平着。葉鶴舟翻過空白書頁。
古往今來,有太多人粉飾太平,不肯擡頭一見天地,死于已知、總好過迷失在未知。扶曉卻與此不同,他眉眼間總含了一點如沐春風的笑,虛幻的、空茫的,介乎于雨别心滿意足死在好人間之前和明蒼扭曲的釋懷之後,靈澤死前失去軀殼形骸,沒能再看誰一眼。他比之昆侖的山雪輕盈。
阮·梅攏着大氅,看過鱗淵境煙水缭繞,在額發間落下一片雪。扶曉來見她,青眸幽幽,褪去往日風流雲散的閑适。戰場是殘酷的現實,生死不隻幻戲一折評說。她說,祝你平安,半晌很快又改口,說,活着回來。珍貴的、難得的實驗體,于她而言還是很重要的。飲月臨行前給她留了一本古籍,正是鏡流想要的殘劍譜,盡管隻剩些許。
扶曉不在乎。注視着此人離去的背影,阮·梅第一次念出他的名字,也同時認識到這點。他不在乎我是否隻将他當成試驗品,也不在乎我到底想做什麼研究,他能接受這一切的原因,是因他也這樣做了。仙舟人素來恨豐饒孽物,曾經被敲骨吸髓的持明族更甚,不知多少步離人死在長槍下。
還有更多躺在手術台上,也沒能活着醒來。「繁育」塔伊茲育羅斯早就死了,阮·梅對祂的令使很感興趣,葉鶴舟站在不遠處,淡聲問她:為何不向我索求?年輕的研究員眉眼清麗,仍能看出隐藏其間的偏執,此人字句宛如碎玉:我要答案。
令使的本質不是她的終點。「概念」那裡從沒有答案,祂給予人一張空白的紙,唯有自身能在上面批注。扶曉和她所求不同,也永遠走不到一起去。飲月不在乎生命的奧秘,他解構蟲群本質隻為持明的繁衍,落點迥異的人注定是萍水擦肩。
扶曉被愛人這命題困在原地,是被标本針釘死的蝴蝶,沒想過看天地寰宇一眼,也不向星神要一個解法。由雨别而起,代代飲月走向歧路,他終于清醒些許,又被阮·梅帶偏。每一任龍尊都以為他們有一樣的答案,所以并肩同行者總是相仿。
哪怕扶曉本可以向「概念」讨一個說法。葉鶴舟等了他很多年,等到戰無不勝的仙舟一次又一次大捷,等到無數持明死去活來,慨然赴死蛻鱗入輪回,她親身來到荒蕪的戰場。濃重鐵鏽氣彌散在水色的風中,星神看見這樣一幕:龍尊死死扼住一隻半龍半木的生物咽喉,它的利爪洞穿月亮的心髒,宣布他一生的求索以失敗告終,是觸之不及的鏡花水月。化龍妙法和豐饒或許都救不了持明族,隻能締造出怪物。一卷黃紙掉落在地。
葉鶴舟撿起它來,字迹被水痕暈開,依稀可辨是他的字迹。是那卷劍譜的續寫。扶曉至死将阮·梅視作同路人,于是在戰場上以槍代劍,隻為給鏡流補全斷章殘頁。可惜寄不回蒼城了。星神将這話聽罷,凝望他的面容,一如當年雨别死前,毫無變化般。她輕聲允諾:我會将它帶回去的。等到不知未來哪天,那孩子總會明白其中的意義。
阮·梅。鏡流。前世多少個飲月。蒼城行将覆滅的那一日,半截殘劍也清光如虹,執劍者将其演出了不倫不類的槍法。依稀有某任龍尊的影子。這是後話。葉鶴舟站在雲水霧霭之間,擡起頭,誰人煙青眉目落花不驚,嗓音平靜:這是我231次失敗時,就得到的結果。而她迄今已實驗上千次。
飲月的掙紮和狂想,不過是她随手棄之的。但研究員依然雙手接過那卷劍譜,微微側首,耳垂上的瑩潤珍珠熠熠生輝。她心想:若有朝一日,我與鏡流當真遠走蒼城……一定會考慮定居羅浮的。
一語成谶。花複暄往紅爐火裡撒了把鹽,噼啪作響的聲音聽來悅耳,白發垂落如鳥羽。後來他去救蒼城,白玉京的龍神站在風雪中,額間冠角峥嵘。阮·梅愣了一愣,倏然就想起:持明之間,有這大榮譽的,總是懷抱困惑,不似他這般解脫。
她學會了記龍尊和持明們的名字,依然在求真的道路上獨行,很難說不是受了這位影響。阮·梅将劍譜轉交給鏡流,看見自家好友神情帶了一點古怪,欲言又止般試探開口:這是給我帶回來的?
阮·梅坦坦蕩蕩:他要我将這交給你。鏡流心中抑揚頓挫一歎,将劍譜妥帖收好,未免憂心何年何月何日,她失去的人性複蘇之時,冰層下的情感也紛至沓來。但縱使她能斬落星辰,人性依然是不可解的命題。星神攜鱗淵春來賀,望向煙青的眼時含了笑意,知曉來日自有蘇生的草長莺飛。
話又說回來,賀什麼呢。葉鶴舟一掀眼睫,語調是漫不經心的混賬:就祝我們的飲月君萬死不辭吧。龍心。我心。自由。愛。白玉京這群家夥總有一個為之所困的緣由,她在龍尊代代的蛻生輪回中看到了相似的特質。星神本身不否認,那是她當年塑造而成的,用以釘死豔麗蝴蝶的一枚标本針。但拖着血迹爬過這三千長階,跨越死生輪回之後,他見過易折嶙峋瘦骨,也知曉一把火能燒盡豔沃錦繡,古來劍鋒皆蝕鏽、朱樓盡凋朽。
于是他想要自由。葉鶴舟期待着那一日,飲月向她舉起旌旗。多年之前,明蒼對永恒開戰,跨過沉淪的一切,他有萬世不移的信标。宴剪檀砸過來一個果子,深覺自己當年的判斷沒錯。當事星神啃了一口,才回過神,半晌道:藥師身上的?
吃不死你,也吃不死我。宴剪檀随口應聲。總不比飲月千年萬世,長命百歲。葉鶴舟把剩下半個果子喂了魚,拍了拍手,隻道你這算咒人了吧。
鎮守宴春台的金龍轉過頭,就這樣盯着她看,銀色虹膜裡的金豎瞳像是傷痕,迄今仍汩汩流出血來。怎麼會呢。她語調輕柔甜蜜,聽來隻覺冷意滲骨,輕哼一聲:以為自困于心的囚徒,可那牢籠竟也是不知多久前,他人一廂情願給的答案。
别太傲慢,葉雲栖。她說這話的語調溫柔,卻磨牙吮血般含着點什麼,仙尊獨坐一萬六千年并非虛假之事,她也是真切捱過仇恨和怒火的。被點名的某位笑色春花,慢慢吐出一句話來:我等着他來殺我的那一天。那時他不想要一場以愛人為命題的死,于是向出卷者露出獠牙,不考試了。
因為沒有意義。就像應試教育制度是跳脫不出的環,所謂的篩選更像削足适屐,不知哪個飲月就不想再穿這雙鞋。宴剪檀反問她:若非丹楓呢?
葉鶴舟就這樣回答:來殺我的是「飲月」啊。
玉京尊神隻談笑間,便說盡了不朽龍裔千萬代輪回,天下事悉數作荒唐戲言,眼中萬物皆為聊笑之事。何其傲慢。但比起這片宇宙千奇百怪的派系,你很難在「概念」的令使聚集地,找到一個正常的人權主義者。當我們提起‘白玉京沒有正常人’這句話時,這話的重點不在于正常,而是人。
蟬有盡,人有終,山頹陵崩,萬代将死。隻有概念的化身不動不驚,你如何教一群初具人形、略通人性的權柄化身,深切去愛此人間?也許曾經是有過的。卻知秋。穆庭秋釋懷的太晚,到了也隻得到一句‘人非草木’,他又哭又笑,因得其法。
前生因緣債。葉鶴舟是已死之人,細細算來不止一次,身上多少糾葛數不清。持明蛻生,不認前塵,唯有龍尊不動不驚。她注視着飲月時,總恍惚看見自己的影,可星神遠比月亮更孤高淡漠。
憑心說句實話,這白玉京中,人人都有殺她的緣由。夢境,長恨,過往。葉鶴舟迫切渴求着一場死亡,「概念」自天空墜落,将其分而食之的衆生求索答案。人人都有自己的路,每條可供選擇的路……都是歧路。她眉目冷淡得過分,從豔色皮肉下透出一點鋒利的骨來,詢問每個過路人:你能殺了我嗎?但結果往往是他們被白玉劍所殺。
她站在歧路盡頭,端着燭火回首望去,骨骼上堆積着不化的雪。一切的原點。若将一切撥回還沒開始之前,是否能擁有更好的未來?掌管光陰的晴晝閣主身披青衣流翼,仍是娴靜花照水的溫柔模樣,眉目有情生輝。她望向自己含笑自得的老師,俶爾出聲道:宣月亮。此人發出一聲略帶疑惑的‘嗯?’,倒也扭過頭來,眼尾小痣顧盼多情。
玉老師,如果,我是說如果。花雲應道。教你放棄眼前的一切,從頭來過,你願意嗎?名為宣望舒的青年笑起來,溫潤玉昙也被承永三年的血與火淬瀝出鋒。可能性永不嫌多。這寰宇皆知的谶言正出自白玉京,而今反倒要他人同誰複述了。
命運是永不回頭的河川。那些發生過的,哪怕時間當真倒流、也無法抹去。定定凝望對方數息之後,花雲應若無其事地回過頭去,身體力行給葉鶴舟展示了什麼叫實踐出真知。星神在心中歎了口氣,到底是沒辯駁,以她為名的命途,她自己又怎會不清楚?可她并非九州那時的仙尊,哪怕人性被量化成具體的百分之二十五,屬于人的好的壞的,早就在魂靈中埋下一顆種子。就像改名易姓的玉澤質問宣望鈞:你是為了什麼,才走上這條路?後半句‘不要成為聖人’的字句,還沒待他沒吐出來,此人就得到了一個出乎預料的答案。
為理想。為大景。為人間。他聲如金石。這答案擲地有聲,似珠玉滾落:我不崇高。年輕的宸王落下一子,宛如當年接過兄長的劍。他記得南塘的荷花酥,宣京的朱門白雪,該被銘記的一切。
玉京令使都是一群混賬玩意,是月亮化了一線落在地上的白雪,卻分毫不高潔。那願為萬世開太平的,與求一口飽飯至死掙紮的,也并無什麼不同。私心。僅此而已。為自己活着,誰都不能代表另一人的意志,連命題作文的答案也不同一。
葉鶴舟聽見萬代星辰問她:你的一廂情願,如今看到後果了嗎?星神心平氣和地揮散應既白的幻術,當事令使将輝光盡數收回燈盞,笑嘻嘻地盯着她看。白瞎了這麼一張端莊美人面,這樣想的人卻也知曉:應玄琅這問話,倒是出自真心的。
這位性子素來惡劣,樂于見衆生百态,輕薄刀鋒劃開皮肉、露出真正的嘴臉,卻讨厭任何存在不得解脫。她是照徹四野的明明上天,在這滿天輝光之中,又有誰痛苦萬分?燈盞不會專為一人而留,應既白自知不适合當引路者,她隻會看夠了樂子再撈人一把,随即便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葉鶴舟和她不一樣。在這個世界上,沒人能救得了另一個人,也沒有誰能從誰那得到答案。她掀起迷霧的一角,也僅此而已,剩下的旅程要自己走完。飲月們瘋得千姿百态。她蓋上茶盞,獨自眺望高樓白雪,這代的龍尊名為卻雲,承認她是引路人,隻不肯來見她。星神并不在意,無論他是如何想的、怎樣做的,終點都不會因此改變。
哪怕他追逐的是記憶中完美無缺的幻影。大片金鑲琅嵌的紋樣自屋檐延伸到窗棂,葉鶴舟用指尖沾了茶水,接上藤蔓最後一筆,鮮妍繁花迎着冬日刀割似的寒風巋然盛放。歲淩微。她垂眸眼睫一顫,很輕地‘唔’了一聲,容色壓過滿庭芳的花神點水似落地。仙尊隻道:你在鱗淵境鬧這麼大動靜出來,不怕龍師跟我參上你一本?你還真是。
我都出現在你面前了,還怕他們那群屍位素餐的吹枕邊風?這話才說完,連她自己都笑了。誰能與一位星神執手相看淚眼,又有誰能打動一枝白玉流霞上的雪。歲淩微見過此人病急亂投醫,拜了滿天神佛也不得解法——她就是最靈的那尊像。
那時的葉鶴舟也想要答案。沒有人性的家夥是這樣的,需要做便等于想要做,求不得也不會因痛苦難以解脫,但一生都在被職責負累。歲淩微扭頭望向「概念」的星神,語調聽來平靜,言辭卻尖刻地指出:難道不覺得,他很像當年的你嗎?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被愛人這一論題困在原地,就像你請求自己賜予人性,終不可得。葉鶴舟随手揪了三兩朵花,扔進杯盞裡,浮沉中它盛放又枯萎,最後被滋潤開,看起來就像尋常用以泡茶的幹花。方死方生。她微笑道:不一樣的。
他們有選擇死亡的權利,哪怕走到最後,發現前方是歧路,也可以将炬火傳向後世。葉鶴舟拿銀勺攪了攪杯中茶水,漩渦中浮現出一粒玉珠似的影。飲月。她這樣說。因為他們有共同的名字。
你覺得神代那時比現在更好麼。放下手中那枚銀勺,葉鶴舟擦過寒舟的白玉劍鋒,像一寸一寸撫摸過她被世事雕琢的骨。我劍如我骨。天道不該有情,晏琅不該偏私,難道就她配?昆侖的滿天風雪幻覺般吹過,她垂下眼睫,想到年少輕狂的自己。彼時的小上仙,曾經的葉雲栖,還信天地公正、萬象平等,偏愛白玉流霞在雪中的熱烈。
他去求了懷月。葉鶴舟吐出這樣一句話,驚世輕快的劍鋒,一閃即沒的冷冽、見血封喉。歲淩微擡起眼,隻見瑰粉眸中繁花秀麗,帶着悠遠的歎息。她說:你足夠了解飲月,我卻是不知曉的。
他想做什麼?你如何教他愛人。花雲應最為著稱的權柄是光陰,時間殘忍無情,在她手中成了剔骨的刀。不知多少年前,葉鶴舟見證「不朽」的死,歲月悄然而逝。當一切歸于蠻荒混沌,我們是否有更好的選擇?宣望舒已經給出了答案呀。
可能性永不嫌多。這谶言不假,但新的可能,永遠不會是回憶中的過往。就像花雲應提刀上玉京殿,哪怕當真殺了仙尊,也換不回她的葉鶴舟。
持明是「不朽」的龍裔,流淌的血脈将他們彼此牽系。歲淩微嗓音溫柔多情,宛如她的權柄,一朵花、或一場夢。回到天地初開之時,胎兒從破裂的羊水中睜開眼,發出第一聲啼哭,向世界宣告他的誕生。可早在母體孕育了他的時候,命運和身份就已注定。這畢竟是……一個無解的悖論。
她不了解飲月,所以審視的角度冰冷殘忍,不會像花雲應與葉鶴舟那樣移情。歲淩微依然在述說着那個悖論:若飲月并非龍尊,甚至身份算不得持明,自不會為負累所困。他的一切掙紮便僅為夢中須臾,不必試圖讓一切倒流回「不朽」尚未誕生(甚至不是死去)之前。徒勞無功的掙紮。
葉鶴舟将銀勺放在碟子裡,發出輕輕磕碰一聲脆響,心中隻道:是啊。他因成為「飲月」而試圖令時間倒流,失去持明的身份之後,就不必為此日夜憂思。可光陰滾滾向前,沒了卻雲這一任龍尊的持明族,也就不再有回溯過往的可能性,那他又如何重新開始的?盡管花雲應也不會幫他。
好在她天性冷漠,袖手旁觀。曾言為萬世開太平的,也放任天地自流了,時間永遠是最殘酷無情的東西。扭曲認知,自認人類,剝去「不朽」的力量,持明隻是普通的短生種,被醫學界稱為癌細胞的東西在他們身上蔓延,病痛在暗處滋長。
什麼小型帝皇戰争。一舟月被葉鶴舟叫過來解決問題,昆侖的西王母似笑非笑,那雙不似人的眼瞧誰久了都心慌。可惜星神不是凡人,同她相識多年,若無其事給這位倒茶——怎麼還是鱗淵春?
羅浮特色,羅浮特色。畢竟波月古海的好茶聲名遠揚,就連仙人快樂茶都要吹一波熱浮羊奶和鱗淵春的搭配才是上上佳,可惜前者放涼了發苦是真,後者極品千金難求不假。走不出仙舟,到底不宜遠遊。一舟月似笑非笑,讓葉鶴舟穿上衣服說話,别光天白日的裸奔,行行好吧。陸空宵不似人形也就算了,加個她,白玉京的臉往哪放?
葉鶴舟歎氣,隻說,什麼叫陸空宵就算了。一舟月撩起眼皮,幽幽道:這位理念和路途都擰巴不知多少年的,什麼時候「均衡」給收了當令使?
太一死得早啊。這閑聊八卦的語氣,也就白玉京這群能說得出來,誰敢拿星神當言談笑料?一舟月點到為止,換了話題,聊起這趟的結果:成了凡人的持明忘生輕死,在戰場上沒了一批,還有的因着生老病死轉入輪回,未能來得及蛻鱗,死傷慘重啊。瞧瞧你幹的好事,就非得将,呃、飲月——困在羅浮?她對上葉鶴舟那似笑非笑的眼。
你看。當事星神心平氣和。你甚至不知該稱他什麼。是卻雲、及更久之前的扶曉和明蒼,又或靈澤,還有開萬世的雨别。僅僅飲月。一舟月便也沉默下來,葉鶴舟從不是絕對正确的,白玉京中少有誰信服她。此人并非答案,不是終點,隻為一個象征。但此時此刻,她找不到辯駁的緣由。
卻雲的确癫狂得過了頭。葉鶴舟不否認這點。簡單概括一下:将一個持明剝去持明的身份,以解決持明族的問題。一舟月頭疼不已,連聲道她甯可和酒館那群愚者打交道,也不想再和這種邏輯自洽的瘋子交流。星神刻薄地指出:同類相斥。
你要是想給我補物理,為什麼不直接從天才俱樂部找一位,或者喊來陸空宵?一舟月平靜的像是死了一樣,盡管月亮的倒影不會消亡。葉鶴舟啞然片刻:因為我沒想這麼幹,怎樣怨氣如此大?
誰來看你搞的幺蛾子都鬧心。一舟月言辭分外涼薄,隻道就是你我都活太久了。葉鶴舟聞言,便慢慢地、釋然地露出一個過分漂亮的笑。下一秒她幹脆直戳了當道:不然咱們想個辦法去死吧?
很好主意,可惜不行。一舟月餘光瞥見半寸白玉劍鋒,知曉她是親自送了卻雲蛻生,這位往來接引慣是佩劍。細細想來,可能這二者相見的第一面,大抵也就最後一面了。生命是這樣脆弱的。
那些戰死沙場的雲騎,被埋沒在歲月中無名無姓的人,就連龍尊也唯有飲月一名代代相傳。卻雲死得心甘情願。葉鶴舟回首看窗外霧消雪霁,想到龍尊那雙青碧的眼,她望見過很多雙色澤相似的瞳眸,總包含不同意味。為塵世踽踽。為天下太平。為一個最喜歡的凡人。為持明的……延續。
他向「無相司命」求了一道恩典。卻雲的逃避使他擺脫了龍尊對引路者的依戀,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是一位星神。于是他求一道賜福,若能使持明的數量不再減少,甘願以最大的痛苦死去。
葉鶴舟答應了一半。一舟月倒了解她性子,斷不會做那出爾反爾之事,她語氣聽來古怪:蛻鱗之刑,是龍師親自施行的吧。星神笑了起來,說她猜得不錯,臨死之前的痛苦并不能減輕他所犯下的罪過,而諸位龍師也隻在發洩心中怨怼罷了。
沒有必要。她給卻雲留了最後的體面,親自送他蛻鱗轉生,仍和前世數代般不得好死。葉鶴舟毫無動容,神靈和群星一同沉默。在不久之後,她便動用了命途的力量,拟造出「繁育」的權柄。
仙舟聯盟聞風俱驚。原來當年禍及塵世的寰宇蝗災,也不過星神一劍之威,原來那無可摧毀的繁育權柄,也可以在「無相司命」手中溫順如流。
神與人如隔天塹。持明族因着這恩賜,終于有了繁衍後代的能力,卻隻有在死傷慘重時,才能有新生兒落地發出啼哭,這哭聲少見,卻在他們心中釀成甘美的酒。于是他們為卻雲歌功頌德,仿佛忘記了那近乎慘痛的死傷,好像隻要他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往日種種都可以在死後忽略不計。
真是這樣嗎。花複暄輕聲哼起持明時調,将龍尊捧上神壇的戲曲婉轉清麗,卻無端帶出悲涼。謝還照擡頭看他一眼,似是聽懂了千百年來薄冰下的暗潮,持明們含恨的骨和血。真該讓雲何住寫個話本子,反正龍師也管不到白玉京怎麼編排。
但現實永遠比故事更離奇。古有陛下造反,今有龍尊叛道,感覺像飄零半生未遇明主,最後找個能信的信了。希佩。「同諧」的星神。這事傳到白玉京,花複暄一嗓子唱劈了持明時調,清麗婉轉的樂聲九曲十八彎,聽着像此恨綿綿無絕期。
此人索性收了宴山亭,随手将一杯酒潑向枝繁葉茂的玉樹瓊花,側耳去聽水滴穿林的沙沙聲。半晌之後,他深吸一口氣,擡手按住眉心。雲何住頓了頓筆,低頭向自己沒寫完的話本看去,不知是否該把這過于超前的素材編進去,讀者看了都要為了投訴努力當個令使的程度。這什麼事啊。
所以飲月做了什麼。葉鶴舟比在場任何人都心平氣和,擡眼看向春景明,昆侖的綠孔雀也不禁歎了口氣。他聲音很輕:他試圖借來「同諧」的力量,将所有沉睡在持明卵中的族人意識相連,由鱗淵境而起,将包括他在内的六位龍尊,和所有持明,全都變成集群意志。如此一來,既不分你我,自然無須擔心繁衍。他神情古怪了一瞬間。
繼帝皇戰争之後,又是太一之夢?謝還照出言糾正他:這位信的是希佩。春景明平靜回答:不管他信的是誰,希佩、克裡珀、納努克……甚至白玉京這位,都不重要。答案浮出水面,顯而易見。
飲月再次瘋了。愛人這個命題終于成為搖搖欲墜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可見某人話沒說錯,活得太久的确不是什麼好事。葉鶴舟來給這一地狼籍收尾,眉眼含笑,對上希佩萬象無波的面容,顯得何其渺小。岚的光矢已然在弦上,卻因她在場遲遲不發,好大陣仗,連帶阿哈四位星神,竟也不輸寰宇蝗災。若當代龍尊知曉,想來深感榮幸。
該說他幸好沒求到藥師頭上嗎。葉鶴舟垂眼拭過白玉劍鋒,耳邊是阿哈千人百态的大笑,在三重面相的注視下,今夜有流星劃過長空。一如每次落幕的終曲,她捉住透明的雪,是飲月的魂魄。
每一任龍尊的靈魂都剔透,澄然過昆侖的山風和雪。雨别是,靈澤是,明蒼是,扶曉是,卻雲也是。愛過人間,瘋癫至斯,仍有一顆赤誠之心。
萬代同一。無數個飲月在愛人的命題裡掙紮,有着相似的靈魂,卻交上不同的答卷。可縱使再有差異,除了完全不聽課的,總還圍繞題幹作答。
飲月是個好學生。也許吧。解決不了問題,那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嗒。一枚玉質的棋子在棋盤上叩響,素淨不過一場樓外雪,執棋之人眉目冰涼、色澤疏淡。持明族的命運不會就此終結。她眼風瞥過兵荒馬亂的戰報,看得出龍師是真的急了,竟有膽色一紙告到白玉京。但在那些不了解後世的存在眼中,倒也确實‘危急存亡之秋也’了。
舉目四望,歧路重重。當你站在答案那方,再回首看去,卻發現原來隻有一條路。你的選擇。死亡。殺戮。飄零。活着的持明十不存一,看來是絕滅大君的好苗子,符宵竟還有心開玩笑,翠色眼眸湖波千頃、是抽芽的新柳。花雲應看來很無奈,她從樹上跳了下來,輕輕落地瞬間,足尖綻開青蓮。她轉而回過身,右眼中浮出一輪月亮。
浮光躍金。水影波搖。藥師的死而複生會将人變成怪物,時間倒流則不會産生副作用,這一局隻能由她結束。晴晝閣主說飲月們能人百出啊,前有笃信同諧締造太一之夢,後有為存續先踐行毀滅将族人全殺了,他即是唯一。應既白吃吃笑出聲來,她眼波流轉,将一枚棋子摞在另一枚上。
彈指之間,灰飛煙滅。葉鶴舟搖了搖頭,突兀提起要去見這代将要破殼的飲月,引來諸位無端注目。她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确實許久未曾再去羅浮見過他,每一任的面容在記憶中都能清晰可見,一模一樣又大相徑庭,久而久之也倦怠了。
她捏着一片楓葉,側首,嗓音很淡:是丹楓。日光底下無新事,漫長的光陰不曾動容,但也許會不一樣吧。誰都不在意葉鶴舟要去見誰,隻為她不在意料之内的行徑驚了下,聽聞名姓也理解。
靜穆宛如顯龍大雩殿前那座雕塑的當事龍終于打斷她,他平靜出言道:我與他們,又有何不同?
當然不同。葉鶴舟笑得花枝亂顫,鋒利澄明的眼都眯了起來。在你之前,可未有一任飲月,對我露出那般帶着殺意的神情。已過千年萬世,親愛的,隻有你想要自由——當然,也隻有你求了我。
「無相司命」有求必應。她美麗的眼睛在同時也足夠尖銳,回首一眼、望斷三千年,看清飲月那分明暴露在外的赤裸殺機。若他想要自由,這條路就必然足夠痛苦,愛人的命題是禁锢也是種保護,成為标本的蝴蝶死而複生,龍心便作了祟。
她當年深埋于靈澤心底的那顆種子,跨越了足夠漫長的光陰,終于在鱗淵境生根發芽。愛恨。悲喜。葉鶴舟未曾動容半分。龍心歡呼着制造無上的喧嚣,在名為丹楓的孩子的魂魄中生根發芽。
他不理解。他不明白。為何百代龍尊都如此心甘情願?所有飲月都是自困的囚徒。阮·梅靜靜凝望他,終于明白葉鶴舟當年那話的意義。千年萬年之後,會有一個丹楓,掙脫以愛人為題,将他釘死的标本針,蝴蝶扇動翅膀,泛起一點漣漪,将在多少光年之外掀起風暴。原來她不是沒有心。
她竟也并非不動搖的神明。将人性精準量化成可度量的事物,一寸一寸數過去,也隻有稀薄的百分之二十五。可當年那微不可察的掙紮,被不容置喙按回去的反抗,又當真全然毫無意義所在?
不是這樣斷言的。葉鶴舟站在楓樹下,駐足回首望去,曦光燦爛如昨。年少時的丹楓震悚,穿過溪流向她跑來,衣擺浸了水、沉甸甸,也未能阻攔他的腳步。星神對他微笑,眼中霧蒙蒙的,看不清情緒。似是多少年的哀愁,一朝被風吹徹。
後來鏡流教他用劍,攤開一卷劍譜,字迹有被水暈開的痕迹。阮·梅站在不遠處,聽到長風穿過檐下,想起她當年由星神費盡心思找回人性時,沒有像親朋好友所憂慮那樣,被難以接受的情感壓得不堪重負。她隻是無法察覺……并非不記任何。
寒鴉和雪衣送來的風鈴輕盈搖動,八百年前的伏筆揭開,在此刻具象化地擁有了回響。沒有人告訴丹楓任何事情。那些晦暗陳雜的過往是他不想要的,而自由,必将以痛苦來換取。這是前所未有的體驗,睜開眼的望去寰宇,天地偌大、不必困于一處。走入人間的,将他送去爛漫好時節。
飲月們負盡罵名。葉鶴舟不常來見丹楓,這代龍尊卻出乎意料的依戀她,年幼的龍尊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龍心在低語,回憶在躁動,前世種種職責加身,他隻渴求一無所有。星神沒有告訴他的是:想要自由,就得先學會同我一刀兩斷。
因為「無相司命」是一切的源頭。自雨别起,飲月們已經走過太漫長的路,她在靈澤那時埋下一顆種子,明蒼卻沉浸在自我幻夢中,星神沒能等到扶曉的疑惑,也不再注視卻雲。從此以後,羅浮龍尊隻是飲月。一切由丹楓作終。她看見那雙帶着殺意的幽幽青瞳,在心中解出不變的谶言。
後來丹楓字句尖刻,質問她算什麼東西,眼尾紅痕豔麗似火,比鱗淵境的楓林色澤觸目驚心。葉鶴舟幾乎是雀躍的,她說:不要信我。不要信神靈本身。雨别信了她,此後千年萬世的龍尊,悉數不得解脫。他想要醒來,就必然撕開黏連的血肉,體味那樣痛徹心扉的感受。便與過往兩清。
這痛楚綿延不絕,八百年後,自稱丹恒的旅人才敢朝她發問。星神抿了口今歲頭茬的鱗淵春,将那些過往娓娓道來,她不吝直面自我往昔走過的路,剖開所有攤開給人看。飲月惶然無措。他怎能、又怎敢窺探一位神靈呢?這是極大的不敬。
看與不看,它都在那。葉鶴舟很平靜的,目光落在困囿龍心的金鎖上,此時此刻,丹楓知道它是什麼了。一顆心。極度渴望自由以至于可以付出一切代價的他,被塵世、仙舟和雲上五骁,還有他當初兩百年來認知的一切,所拼湊起來的心。
愛人的心。愛人間的心。他竭斯底裡過,在深夜中流淚,孤立無援以至絕望。今時今日,丹楓回頭看去,終于明晰:為何百代龍尊都心甘情願。
他不後悔。丹楓阖上眼,仿佛聽見長風吹過鱗淵境。恍惚知曉阮·梅眼中近乎稱得上狡黠的笑意從何而來,又了悟她為何願同自己進行那場生命煉金的試驗……乃至她被博識尊注視,都是天才和她的劍首好友算計好的一環。請你務必得到自由。
在一場漫長的謊言中,飲月倉皇遠走,帶着同為好友的孤星和白玉京的月亮。直到今天。葉鶴舟吹散氤氲霧氣,眼中含着笑意,一如當年初見。
她說。
「無相司命」有求必應,我祝你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