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恒來問葉鶴舟:我前世是什麼樣的?
當事無名客端起茶杯的手頓了一下,扭頭去看這素來沉默寡言的列車護衛,此人并未解開用以遮蔽外貌的雲吟術,姿态倒顯得正襟危坐。随即很快地,他聽見對方輕啧了一聲,帶着三兩分調笑的嗓音飄了過來:從前八百年,也沒見你好奇。
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人之常情。丹恒——或該叫他丹楓,就這樣坦蕩地承認了。我也是會有恐懼的,葉仙尊。他慣來這麼叫無相司命,比起一位合格的引路人,她更像雲端之上的幻影。三千年長夢,一回首,刺穿誰的眼?無人敢作出應答。
不得出,不複醒。古往今來無數個飲月,他隻其中之一。前塵夢回多少夜,有開先河者,有大功績者,有發癡作狂者,是……不同的人。丹楓僅為其一。比起輝煌種種,此世的他,又做了什麼?
仿佛隻要不聽不問,葉鶴舟就不會透過他,懷念諸般随水而逝的舊影。于是。直到奔向寰宇,解脫自由,他才敢向蝶群簇擁的白玉盤發問:我蛻生的前世是怎樣?在你眼中,得失功過又如何。
葉鶴舟放下茶杯,仙舟今歲頭茬的鱗淵春,自是芬芳清氣氤氲,模糊她豔色鋒利的眉眼。她望見丹楓解了一半的雲吟術,沒換衣服,含着一縷朱紅的發絲卻散亂下來,額間碧青龍角剔透如玉。
一句無聲的發問。透過我這副模樣,此刻您看見了誰?心中抱有的某種微妙情感,迫使丹楓将主語換成了敬稱。葉鶴舟難得沒有笑,一點落拓天光照進她眼底瑰色。她說:我看見很多人,但那都不是你。從來不是,也不會是。就像葉雲栖死在舊前塵,葉蘭庭和仙尊在墜落之前見證劍心的消逝,最終有燎原的火燒淨大雪,白茫茫一片。
從骸骨中蘇醒的人,名為葉鶴舟。晴晝閣主年少時曾經見過一輪明月,後來她提裾登樓,見到的卻是一片不化的雪。滄浪架在仙尊咽喉,她毫無動容,眉眼色澤冰涼,看來宛如垂露。細細的血痕滲出來,從脖頸流到繡有金紋的衣襟,她低頭去看,澄明宛如水洗刀劍的眼中映出一點殷朱。
方死方生。葉鶴舟談起她見過的飲月,就連雨别也并非第一世,但對她而言,又确有特殊的意義存在。九州一場雪霁之後,四下煙塵俱散,她跪坐高台,膝上放着斷成兩截的寒舟,神代那場夢裡最後一朵留存的花,在身前搖曳盛放。請不要為我難過。她手指撫過斷劍,于是又滲出血來。
她去接蛻鱗新生的這代飲月時,身上依然沒有佩劍,和他那些朦胧的記憶别無二緻。但當她站在自己面前時,有着雨别這個名字的龍尊卻沉默下來,隐隐覺得有哪不一樣。也許是目光,也許是氣質,又或才新生不久,對這具軀殼的不适應。
無相司命。他說。您便是我的老師嗎?來者回身望向遠處的參天巨木,在沿海波濤拍岸聲回響許久之後,答非所問:你可以叫我的名字。雨别的目光染上迷茫,在那殘存的回憶裡,未有任何一任龍尊有過這般大不敬的行為,他也理應如此。
但星神向來随心所欲,景仰祂們的威能,不要信任祂們的慈悲。她隻自顧自地說:我叫葉鶴舟。
葉鶴舟。以這個名字自稱的女人站在長階上,面容被逆光的粼粼水波所籠罩,看起來顯得模糊不清。雨别踉踉跄跄踩着珊瑚雲梯往上爬,忽然有一雙手接住了他,他擡起頭,便望見一雙眼睛。
沉靜的、溫和的、毫無波瀾的……與記憶裡别無二緻的。似有若無的陌生感煙消雲散,仿佛不曾存在過半分,她依然是她。雨别亦步亦趨跟在葉鶴舟身後,伸手拽住一片衣角,不知該如何自處。
龍心?職責?傳承?已死的「不朽」和苟延殘喘至今的持明族?無相司命同那位龍祖有些許微薄交情,多年前,他們舉族遷徙至仙舟,将波月古海安置在這艘巨艦上。可「巡獵」不死不休,失去了「繁育」權柄的不朽後裔卻承擔不起傷亡。
我要怎麼做?殘存的記憶告訴雨别,他承擔着持明一族興盛的責任,而葉鶴舟牽起他的手,順着淡青的血管脈絡,看到了細微的針孔。龍師。她壓下睫羽,長風吹動萬裡浩渺煙波,海天上下相連、一望無際。一如他空茫死寂的命運。這任飲月有着與所有前世完全不同的一生。星神買了個小庭院,他在人群中長大,坐在窗邊看過一朵花的生長,也和别的孩子一起順風放過紙鸢,在橋頭挂上一盞祈福的彩燈,回頭看見誰神情含笑。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雨别心中不合時宜地蓦然冒出這句詩來,葉鶴舟卻身披璀璨華彩,近乎稱得灼灼耀目。就這樣,他知曉人間有着無盡好風光,魚龍燈轉、幻如夢,值得任何人可愛可憐。
一切悲劇的起始。所有痛苦的根源。他正是如此的……熱愛人間,那人間又是什麼?葉鶴舟也是第一次做人,神性和人性在軀殼裡打架,渾身上下别扭得七零八落。她帶雨别看過他未曾想象的和平安樂,沒有呓語和嘶吼,也不必在意身上的責任和負累。仙舟。羅浮。「羅浮」仙舟。這片塵世。他深愛着的……人間。「不朽」已死,星神萬代常閉目,漫無邊際的寰宇隻是模拟出的幻覺。
于他而言,人間就是羅浮。而仙舟翾翔,雲騎常勝,唯有禍祖孽迹難以根除。雨别幼時同葉鶴舟在鱗淵境放煙花,絢爛的花火竟也不比墜落下來的、燃燒的建木之葉更璀璨。但他私心悄悄希望着煙花能存在的更久一些,這來自藥師的賜福卻要早日熄滅。這樣的想法,持續到未來的某日。
直到一場戰争中,無數人在他眼前死去,有人試圖竊取建木的力量,把這些骸骨轉化為可再生的怪物。雨别無法接受,他所重視的那些人悉數奔向死,逝去之後還要被這樣亵渎。葉鶴舟啼笑皆非,想到另一條世界線上的飲月,久遠的未來。
飲月之亂。丹楓聯合應星,兩人急病亂投醫,将死去的好友變成了豐饒孽物,最後眼見她被昔日摯友親手斬殺。無能為力。和當年的雨别一樣。
最終有清越龍吟響徹天地,廣袤無際的波月古海煙霞浩渺,「不朽」的力量與建木糾纏,宣誓至死方休。雨别一意孤行,以龍尊的力量封印了壽瘟禍祖的孽迹,仙舟天人們為他歌功頌德,諸位龍師則敢怒不敢言。葉鶴舟坐在建木最頂端,她擡起頭,仿佛與千手百眼的神靈對視,又聽見光矢射穿寰宇的無聲呼嘯。而這一切,與她何幹?
這是雨别的選擇。在她成為葉鶴舟之前(盡管也叫這個名字),持明族曾遠渡星海,他們的龍尊統領族群,在豐饒孽物的無盡迫害中,試圖尋找活下去的方法。他們最終選擇了與仙舟合作,将生存之所搬到這艘巨艦上來,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哪有永結兩姓之好的道理?不可能的事。
雨别死前依然很年輕,他跪坐在建木下,散亂發絲垂落在地,早就同根系長在一起。他的視線已然模糊不清,擡起頭時,瞧不見來人那張臉。耳墜像是紅痕,一線細細的血貼着面頰流下來,宛如那夜,滄浪刀鋒割開她的咽喉。他擡起頭,已經說不出話,喉嚨被花朵和藤蔓所占據,葉鶴舟卻能夠理解他的意思:愛此人間……我何罪之有?
你沒有錯。她合上雨别的眼,青年的軀體逐漸失溫,他垂首跪坐在地,像個不得解脫的囚徒。無形的鎖鍊比有形的更可怕,葉鶴舟最後所言的這句話,是釘死蝴蝶的标本針,楔在每一世輪回蛻生的飲月最初的記憶中。并非是難以逃脫的累世之責,他們愛這個塵世,所以理應活生生受苦。
這幾乎成了某種可怕的、絕對的信仰。因為我愛你,我深切地愛這人間,為此義無反顧。耗盡一切也在所不惜。後來寒舟被修好,葉鶴舟終于又一次佩劍,除了這點沒有任何分别。新生的龍尊再度醒來,面容一如當年稚嫩,仿佛那場驚天動地的死亡隻是睡去,醒來之後一切都未曾發生。
故事循環往複。白玉京與此相關的權柄正在花雲應手中,晴晝閣主望着葉鶴舟,一言不發、終是潸然淚下。你是誰?你是誰。仙尊。葉蘭庭。葉鶴舟。光陰老死舊前塵。她從始至終都明白,自我追求的不過記憶中幻影一道,沒有人是她的葉老師,眼前這位也不算。不會擁有相同的花呀。
要愛具體的人,不要愛抽象的定義。這一代飲月和雨别不同,比起曾經驚起蒼穹的壯舉,他的所作所為像是潤無聲的細水。水。葉鶴舟赤足踩在鱗淵境的淺灘上,潮濕的、濕潤的,沙礫混合着水流緩慢湧動。血管。心髒。如同波月古海難以察覺的心跳,長生種的壽命太過漫長,又總有存在比他們更為久遠,也隻是展現着各異的姿态。
葉鶴舟教他煮茶,談起此事,于是問他:身後功過如何?青年笑着回答:塵土一捧,命入歸墟。
我不會堕入虛無。飲月信誓旦旦,話到嘴邊被茶盞燙了一下,輕輕嘶了一聲。葉鶴舟眼前又硬要擺出一派從容模樣,背手過去悄悄用了雲吟術。
見證此景的當事星神搖了搖頭,給他又端來一碟糕點,再淋一勺糖漬白玉流霞。于是龍尊不由得慨歎:這才是活着的意義。葉鶴舟沒說話,遞給他一把勺子,神情平靜。持明一族曾為生存漂泊星海,有龍尊為愛這人間不惜赴死,眼前人的幸福隻是美味的點心。生命絢爛多彩,各行其道。
若人人都能吃上這點心就好了。放下銀勺,他忽這樣說。葉鶴舟眼睫一顫,擡眸看他認真三分侃侃而談:龍師教我延續持明一脈,說這是龍尊必然背負的一切,卻并非我渴望的意義。未竟之言湮于搖頭笑歎之中,沒能說清他的訴求。但想也能猜到了:愛人。他交上了和雨别一樣的答案。
在實際上,拿着答案推問題,本就是這天底下最荒謬的事。葉鶴舟聽見風裡傳來笑聲,花雲應樂得看戲,這代飲月行差踏錯走上歧路,真是絕妙好戲一折,值得傳唱一番。無相司命對此無動于衷,高樓上看花落煙水,隻道:你去尋浮世春。
晴晝閣主放聲大笑。飲月驚詫,不明就裡地看到星神顧自閑聊,随即反應過來該是那傳說中不見首尾的玉京令使。他并不知曉某位如何在背後編排,反正持明龍尊不會生病,理論上自然也不打噴嚏。葉鶴舟妙語連珠、神來一筆,花雲應都不知該說什麼是好,難不成,真找雲何住寫書去?
靈澤。葉鶴舟正了眉目,忽然喚此人名字,于是他倏然收聲,瞧向意蘊風流的神靈。身前這位斟酌着,很慢地開口:我想知道,你為何要愛人?
因為我嗎。她似有千言萬語想說,最終都化成澆在點心上的一勺蜜糖。靈澤眼睛很亮,不是雨别那種對人間的向往,更非不知多少年前,龍祖那雙無機質的冰冷瞳眸。葉仙尊和祂有一樣的眼。
這代飲月語調很輕快:我是他們的龍尊,肩負持明族興盛的責任,若是不去愛他們,又怎能做得此事?葉鶴舟便凝視着他,俶爾在心中想道,也許這也算一種幸福。她掙紮不休的人性隻撲騰了一瞬,轉眼就被輕柔地、不容分說地按了回去。
你别愛人,别去愛衆生……你會從神壇墜落,最終死于理想和自由的掙紮。她想到神代落幕的那個秋天,想到死去的好友,原來每個人都會被自己的選擇困住。一江秋斷時伶仃一聲,宴春台的前任司命提起裙擺行禮,就能把人困在不得回的春日幻夢。何其久遠。雪化的第一個春天,有白鳥口中銜來青枝,振翅飛越一條流水淙淙的小溪。
飲月面前是遙不可及的汪洋。龍師們口誅筆伐地攻讦靈澤,不斷強調唯有使持明興盛,才是您唯一的責任。青年在深夜裡無聲流淚,有人不請自來、推門而入,坐在他對面。葉鶴舟聽到一個問題:葉老師……無相司命……求求您,請告訴我。
愛人是錯的嗎?
宛如初春第一場冰裂化凍,河面發出微不可察的細微聲響,天地帶來沉沉的悠長歎息。愛人。愛人間。一緻的起點,相似的命題,不同的答案。
葉鶴舟閉了閉眼,聽見應既白的調笑:看吧,早就說了,拿着答案推題幹,遲早出大問題。這話不假。她打開自己帶來的盒子,将幾色果子并糕點端出來,借了靈澤這裡的器具煮茶,上好的鱗淵春清氣撲鼻。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放任懷疑在古往今來無數個飲月心中越積越深,于是總有一日,被枷鎖困住的龍,定然會再度睥睨天地。
自雨别之後,龍心蠱惑不得任何一代飲月,她以為這個答案能令他們不再痛苦,未曾想是另一症結的根源。由此可見,存在得太久,也不是什麼好事。凡人不知長生苦,瘋了般求得一晌垂憐。
我什麼時候才能死呢。葉鶴舟走了片刻神,待醒回已水沸如玉響,靈澤沒能等到回答。她将滾燙茶水推到對方那裡去,我們親愛的龍尊下意識低頭看,在潋滟倒影中望見一輪碧海潮生的明月。
你不要困惑,不要墜落,不要前塵盡棄,不要心如死灰。不要成為我。此般種種,葉鶴舟含在嘴裡,沒能說出來。她九州那時的神性和人性,是割裂的兩個整體,當一人的認知抵達極緻,就自不會痛苦。但飲月不同。雨别愛人間,是因為神性,靈澤愛人,則源于人性。這兩位拿着一樣的答案寫了道簡答題的題幹,當填空給抄上去了。
琢磨明白這事的葉鶴舟,感到某種巨大的哭笑不得,但監考的哪有搶考卷替人答題的道理,無非目送他(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她端起白玉盞,茶的确是茶,但烈焰濃茶。靈澤不知在想些什麼,安靜吃完了盤中的點心,銀勺撂下時發出輕輕一聲。沒有解法,沒有答案。有人晚來披一身露濃,陪他喝一盅茶,就可以了。很足夠。
死亡。愛恨。悲喜。萬般情緒交織成網,龍困于淺灘不得出。請不要死。至少别死在我面前。虛假的慈悲。靈澤伫立在遍地屍骸的戰場上,細密雨絲飄落下來,禦水的蒼龍通過它聽見了哭聲和心跳。常有人說,羅浮這代飲月君性格像水,溫潤、豁達……也愛人。無人知曉他被困于衆生不平等的苦痛中,也未曾聽聞他在靜夜裡流下的淚。
葉鶴舟知道,也隻有她知道。靜水流深,滋養萬物,哪怕某日身死魂滅,終不過歸于故裡。滔天水浪撲面而來,那被自我和人性鎖了數百年的力量悉數釋放,咆哮着撕碎了這片戰場上所有還能喘氣的豐饒孽物。靈澤面色蒼白地堪稱透明,嗓音輕到幾不可聞:接下來,就交給您了。我身寄重任,此生遵從教誨,為愛人,為職責。時至今日,我不後悔,死亡隻是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
水與水。一滴雨水砸在葉鶴舟眉間,她在原地靜默半晌,攤開掌心,飲月的魂魄懸浮着,剔透過昆侖的山風和雪。記憶的幽靈現身在她面前,青粉眼眸如瓷上彩釉,這位帶來一個故事,名為靈澤的持明一生。無相司命淺淺歎了口氣,反卻問道,你難不成真打算寫話本子,去擺攤說書了?
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浮世春很平靜,她是所有亡者心願和理想的墳茕,一舟月才是記憶的守陵人,但她們有共同的認知:百代之後,任何龍尊的名諱都将被消磨,留下的僅是符号。飲月君。
不動不驚,無波無瀾。旁觀者。求知人。無言的沉默。白玉京就是一群遊離于世的家夥,神性孤高,不似人形,竟也被酒館戲稱為*一般路過小可憐救助站*。無人愛衆生。在九州那時,有私心方可成仙,最無私的利他者,這份奉獻亦為欲望。
風雪不歸路啊。謝還照語調平靜,蒼藍眼眸宛如懸天之鏡,那一點金色恍惚似倒影。葉鶴舟揮散一捧舊時風雪,靈澤已經轉世蛻生,前塵再無幹系。浮水空花隻是一面鏡子,她不會回答任何疑問,女孩坦言道:我絕非是個好老師,葉蘭庭。
她在九州時就喊慣了這名,光陰封凍在鏡子的切片中,一如初見。時至今日,謝還照依然有着稚嫩面容,吐字冰冷尖刻:羅浮的飲月龍尊因你一句話,被困其中上千年,現今又要打碎它了麼?
葉鶴舟給了雨别一個答案,後來者照本宣科,白玉京某位評價:有種将B抄成13,又改成12,最後被約分的美。很離奇、但于這群令使又無比正常的一個譬喻,畢竟形容下刀精準,再合适不過。
論謠言的誕生和話語的扭曲。後來葉鶴舟覺得自己應該在新聞傳播學上有一席發言之地,她到底親眼見過,人的意志是如何錯位的。事情早在明蒼那就變了味,然而彼時的無相司命并不在意。
應該說,現在也沒多留心。你向「概念」求什麼東西,祂就将賜予你什麼,你不想要的,也不會無故得到。明蒼醒來時,先看到的是半寸白玉劍刃,尖銳、冰冷,足夠鋒利。他目光上移,看到一張燦若生輝的臉,模糊的記憶與無數前世的幻影迫不及待告訴他:這是你向永恒開戰的旌旗。
也是明蒼沉淪的起點。他又一次向葉鶴舟問出那個問題,仿佛無止無休的命運:愛人是錯的嗎?
當事星神在心中暗歎,可見活得太久,也不是什麼好事。哪怕多少年之後,閑談手記被挖出來當成至寶,總好過正主(輪回版)貼臉質問。她面上姿态雲淡風輕,一枚銜着金月的湛藍琉璃珠落入兩指之間,打眼看去,倒像謝還照的眼睛了。
的确如此。葉鶴舟借了浮水空花真身碎片的靈虛映象,在輕巧一聲破冰之音後,無盡天地在他二人眼前鋪展開來。明蒼扭過頭,不可控的匆促惶然了一瞬——身旁之人消失了。那可是無相司命。
他隻得往前走。高處的風景奇絕壯美,衆持明在樂園中自由來去,足下所踏卻僅懸絲一縷。令人頭暈目眩的。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愛人竟是這樣危險的東西麼?明蒼看到樂園坍圮,同族在戰火中死去,一切他想要留住的,都好花轉頭空。
許多飲月的記憶如流水般淌過眼前,他們也終各自尋得了答案,将一個上下求索的問題擺在明蒼眼前。為何愛人?當事龍尊站在原地,看見跪死樹下的雨别,身化海嘯的靈澤,以及……更多閉目不語的屍骸。後來葉鶴舟告訴他,那是久遠之前沒有答案的無望者,皆被責任的枷鎖困在原地。
一場漫長的自我馴化。從職責到愛人,再到為何愛人。花雲應語氣溫柔地稱贊某位:葉仙尊,你可真不是個東西。葉鶴舟笑而置之,将目光投向悠遠碧空,想起不朽的龍早已死去,又難免惋惜的歎了口氣。就連她也很難說,到底是這位死後神位空懸,最終由塔伊茲育羅斯登頂,或者蟲皇本身的誕生,才把那散落一地的概念收集起來。
說句實話,她和不少星神打過交道。升格歸來的岚,沉湎歡愉的阿哈,演算不息的博識尊,一心築牆的克裡珀,悲懷憫世的藥師,開拓寰宇的阿基維利。由此種種。有的在這條世界線還尚未誕生,也有的已經死去了,但更多的仍是進行時。
她聽見「秩序」太一的歌聲,這是唯有星神能統領的至高之音。葉鶴舟在明蒼身旁坐下,鱗淵境的長風吹過朱閣樓頂,當代飲月的表情總是淡淡的。他似乎并不在意任何一位持明,又總能适時出現在每一個人的面前,像道神出鬼沒的影子。
隐藏在詞句之中的标點。應既白笑道,這不是和你很像?葉鶴舟站在白玉京仿佛永遠不會改變的春花秋月之間,嗓音聽來冷淡而平靜:可他算不得「不朽」的龍,也忍不了千萬年孤寂。祂當年合道身死,看向我的那一眼,也是帶着眷戀的。
她是「概念」的星神,飲月并非「不朽」,生命尺度不同,人卻相似,徒增苦難而已。自困于心的囚徒。于是鳳凰就這樣問她:你在譴責我嗎?
尊神聞言回過身去,兩雙相似眼眸對上,彼此看見過于漫長的靜海。葉鶴舟聽見自己回答:你本就不必被命運所困,也不是天道的囚徒,你是為了……謝陵光。由此,你甘願接受刀割般的歲月。
是的。沈歲舟坦然承認,眼眸流轉出笑意,不再似一捧将化未化的天山雪。她轉向無知無覺的明蒼,望着古往今來無數個飲月,慨歎出聲:你猜猜看,曆經多少歲月,他才能意識到一個謊言?
答案顯而易見。丹楓。葉鶴舟沒什麼表情,看見龍師在明蒼無微不至的‘關懷’下,每日戰戰兢兢覺得見不到第二天的鱗淵境。星神無意為他辯經。
在明蒼眼中,萬物皆可愛可憐,因為悉數是概念的縮影。無微不至的。萬事俱到的。令人……窒息的。在他眼中,連無相司命,也一并是他愛人的象征,因為她象征着人間。葉鶴舟無意辯駁,出于某種長生種的傲慢,這位在她眼中的定義隻有一個:飲月。由此也不介意對方同樣這般看她。
極緻的神性催生出某種近似人性的産物,後來黑塔除了她少女時代就解開孤波算法這項舉世聞名的成就,另一項享譽星海的論文則是:阿基維利近似于人的表現,是否也為一種命途與神性的象征?葉鶴舟接過阮·梅倒的茶,聞言帶着一點淺淺笑意看向她,隻問道:你為什麼不拿我舉例子?
更完善、也更具有說服力的樣本,所有學者都為之心動的參考數據。黑塔這時尚未替換成人偶之身,便也拿了一塊點心來吃,聞言便道:這是很難理解的事嗎?還不至于為了一篇論文搞得我往後餘生不得清靜,我以為你該清楚自己的身份。
星神。永生種。萍水相逢者。觀萬物皆可愛可憐之人。葉鶴舟輕輕摩挲碟子邊緣,就像她指腹也曾擦過飲月青碧的剔透龍角。涼的。溫潤的。就像每代龍尊瘋過、恨過,也竭斯底裡過,但無論如何,依然深切的愛着人間。你教他如何放手?
丢棄一根救命稻草。曾經雨别的稻草是此人間好風貌,後來的靈澤是見過的每個人,如今明蒼将族群這一概念定義為他的浮木。一視同仁的愛最冷漠。葉鶴舟見過他認為龍師精神狀态有問題需要轉生,便将人送去蛻鱗,也看到他不眠不休七天七夜隻為救回一個持明幼童。神靈眼中一切都有迹可循,在他統領之下的子民卻是苦不堪言。
有持明夜登祭神台,切開咽喉、身纏紅線,在其上形容癫狂的跳起舞來。天明時,葉鶴舟從白玉京抵至仙舟,看到的僅有一具遺骸。她聽見對方所祈求願望的聲音,要捅破這片天,給予多年庇佑,帶來強權和恐懼的一切。要死亡。要自由。
要萬物都生機勃勃的蓬發,而不是靜谧無波的死水。鱗淵境是一片海,持明是龍的後裔,他們決不會永困于淺灘。葉鶴舟沉默半晌,擡手按在那位持明的後頸,順着脊骨一路往下,她宛如涼玉的手指仿佛穿透皮囊,碰到了血肉之下的白骨。
轉眼間,葉鶴舟手上驟然發力,伴随着細微卻清脆的聲音,她取出了一塊血淋淋的骨頭。輕柔衣擺下的持明消逝譬如朝露,比起飲月剔透無瑕的魂魄,這截龍骨顯得觸目驚心。有融化的月亮纏繞其上,呈現出的姿态逐漸拉長,流動的刀尖在觸地的那個瞬間,發出了一聲近似磕碰的脆響。
一把刀。星神用持明後裔脊骨鍛造的刀。它靜靜躺在祭神的舞雩台上,迎着曦光和明媚朝陽,血色褪盡後,唯餘聖潔和希望。葉鶴舟就這樣轉身離去,薄霧散盡,終有人會捅破天。她不在意。
雲騎甯可赴死,也從不在戰場上中傷戰友,抵死相托,性命相抵。哪怕那是最好的機會。有關這點,持明與仙舟天人仿佛,從不背叛。至于諸位龍師,早在明蒼的統治下失了喉舌,如何發聲?
在一切輝煌行将落幕之時,蒼白骨刀折射出絢爛華彩,它在祭神的高台上被鍛造,也終究殺死了持明族至高無上的龍尊。葉鶴舟站在清晨的煙雲霧霭之中,眉眼色澤冰涼,分辨不出她的情緒。
握着那把刀的,是這具屍骸的摯友,也曾月下對酒聊花,後來追随龍尊上了戰場,此身立下赫赫戰功,沒再回過鱗淵境。逃避什麼呢。那為仙舟屢戰屢勝的英雄,他們至高無上的龍尊,就不是他年少時難以忘懷的陰影了麼?不可能忘卻的。
而最終,他的摯友被發鮮足,死于高台,由神靈取骨鍛刀。他擡手撫過這把刀,仿佛還能聽見誰人心跳,回首一場空夢。于是他依約奔向死亡。
血流進水裡,被稀釋成幾近無色,已然混入其中的卻不可磨滅。葉鶴舟凝視他,素白側臉像月亮的魂魄,一道不可捉摸的影子。她輕聲問:你可知曉自己做了什麼?那持明微笑起來:我清楚。
他比誰都更清楚,可他怎能違約?他萬死不辭。
明蒼直到臨死前一刻,自我的幻夢才被一場仇雠打碎,他便釋懷的、帶着一點滿足的死去。原來我的死亡也有意義,原來我的死可以安撫族人的怒火……我愛這人間,和那失去摯友的同族一樣。
為此萬死不辭。明蒼臨終之前,回首看過某處一眼,空落落,霧霭中毫無人煙。從此往後,葉鶴舟又同誰談起,「不朽」死前阖眸,眼裡也流出溫情缱绻。她說這話時,手邊擺着一把刀,挑開了溪上夜雨釀的桃花酒,色澤蒼白,宛如骨制。
她都記得。跟掌管記憶的浮黎不同,也與一舟月和浮世春不似,葉鶴舟所謂記得,更近似于凡世間的悲悼。一種淺淡的悲哀,就像阮·梅為實驗體立起小小的衣冠冢。出身被藥師賜福的一顆星球的女孩自幼失怙,父母死在無人之地,她陰差陽錯觐見了「神秘」迷思。人性盡失,唯餘淡漠。
你隻是不記得了。葉鶴舟掀起眼睫,注視着她煙青霧霭的眼,難以察覺其中一絲歎息,僅落下來那瞬擲地有聲。不記得為什麼悲哀,身體仍保留着本能,這是你生而為人的證據。換了身仙舟服飾的女孩已塵緣落定,仍是想着瑰麗绮色萬千。
滿園冰雪色。霜發赤瞳的女孩氣度沉靜,三尺青鋒橫于膝前,折出一枝梅花上落雪映天光。鏡流随葉鶴舟學劍,第一天得了隻耳飾作禮,瑩潤東珠輝光煌煌。她困惑,習劍之人,怎能戴這個?
依照花雲應所言,蒼城還未覆滅之時,葉鶴舟已經很像人了。她眼中含了一點笑意,擡手動作輕柔地為她戴上,隻道:鍛骨,修身,煉心。劍在何處,人在何處……這話并沒有錯。但同時,它并非稻草,不是浮木。當‘若種種離我而去,留下的唯劍而已’,成為你握劍的理由,還有什麼意義?
握劍可以有很多理由。葉鶴舟說。但它不會是你本身的意義。鏡流依然不解,但她一扭頭,便瞧見披一身素淨霧雲的女孩走進了園中,此人輕聲喊老師的時候,側首瞬間,露出一枚珍珠耳墜。
阮·梅因失去人性而未有困惑,鏡流因明了人性而懷抱不解,一人放縱好奇的欲望,一人恐享樂聲色染身。應既白笑意盈盈:養蠱呢。葉鶴舟擡頭看她一眼,筆尖朱砂滴在紙上暈開,恍然未察。
半晌,她将這紙疊三疊,塞進紅爐裡燒了,上面正煮着酒,發出沸騰的咕嘟聲。葉鶴舟靜靜沉默一會,才開口道:失去人性是很可怕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否則九州那時,你也不會更喜歡葉蘭庭,而非仙尊。阿阮的人性隻能慢慢找,鏡流卻能從她身上一窺後果,走在一起,又有何不好?
應既白放聲大笑。隻覺眼前這人也真是,曆經這樣久的歲月,居然一點沒變過。葉鶴舟不緊不慢回她:你也一樣。少有人知的一件事,傳說中的照天軌,竟是這麼個……活潑性子。話說得委婉。
當事照天軌咯咯作笑,擡手将杯中桃花酒一飲而盡,轉來時眼中波光動人:一團霧和一塊冰放在同處打磨,倒也是你做得出來的事。巧妙的、凡人不敢嘗試的,葉鶴舟有足夠漫長的生命,她消磨得起。此人慣來擅長将不同的人放在一起,哪怕彼此生命不該有交集,總有出乎尋常的效果。
怎不算命運陰差陽錯?她即為天地。于是當人們誇贊這片好人間、又或怨憎塵世不公時,同樣指代的是葉鶴舟。阮·梅剪了幾枝花,并點心一同給新鄰居送去,鏡流說那是一對姐妹,名為寒鴉和雪衣。星神站在滿庭芳之間,眼裡含了難以察覺的笑意,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不知何時崩毀。
直到蒼城覆滅的那一日。鏡流折劍,匆促回首看向遠處,山河已然傾覆。阮·梅自她手中接過刃口鋒利的斷劍,迎向噬界羅睺。如果我回不來,你要殺了我。另一人電光火石間明了此話含義,她的造物、不可控的……一顆星球。于是悲心白發如霜也看不出來,咳出的血比眼眸更暗沉,她跪坐在地,仿佛第一天學劍時,長劍脫手那般茫然。
從此刻起,孤高的學者終于找回了人性,代價是好友竭斯底裡的一次大病。但這是後話。彼時的阮·梅在玉京令使中間長大,不覺所作所為有何不對,她跟着葉鶴舟前去羅浮,見過多少好風貌。
她随葉鶴舟抵達羅浮時,恰逢龍尊蛻生,星神領她直下鱗淵境。在那裡,她提筆寫了一封信,有關持明龍尊「飲月君」。就連阮·梅本人也不曾留意的一件事,她對扶曉的稱呼,永遠都是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