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無盡地、長久地沉默。這份死寂在空氣中蔓延開來,已然近半個系統時。托帕在心中深吸一口氣,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注視着另一個人的側臉,組織語言道:呃,所以說……你好?
出自波月古海的鱗淵春,丹楓哥今歲才給的第一茬新芽,嘗嘗?這話答非所問。白玉杯中注入剔透水液,霧氣氤氲模糊她昳麗眉眼,盡然神情冰涼,仍看得出在場兩人一個模子所刻似的五官。
啊?托帕愣了一瞬,接過遞來的杯子,觸手卻是種溫潤涼意。她遲疑片刻:請問這裡是仙舟嗎?
顯而易見。對面那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反應了片刻,品出這無言之下的潛台詞來。待這位給自己也倒了杯茶捧着,才不緊不慢開口:我名含章,或者——用你更熟悉的那個稱呼吧,葉琳娜。
托帕下意識瞪大了眼,失聲斷言:不可能!迄今為止,在學術界所囊括的範圍内,都未能确認平行宇宙的存在!她沒有搭檔砂金那般無法解釋的好運氣,也不覺得這樣能轟動一世的奇遇會降臨在自己身上。含章隻是眉目帶了笑意,透冰似的眼染上些許溫度,嗓音輕柔地道出一個眼前人也許從未聽說的谶言:實際上,可能性永不嫌多。
因為你是我的同位體。含章洗茶點茶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又撿了一枝花插進瓶中,話音聽來還是慢悠悠的:将這趟經曆寫成書面報告,去找黑塔的話,說不定能得到些公司意料之外的驚喜哦?
公司。托帕深呼吸,試圖令自己冷靜下來,她正是在艦隊返航時遇見了蟲群,在所有人都倉皇迎戰時,意外來到這裡的。在她失去意識之前,聽到鞘翅目特有的振翅嗡鳴聲,也許這一切都是幻覺?便有另一件事:她怎會夢見自己是仙舟人!
不是夢,至少,不完全是夢。含章将一碟點心擺在托帕面前,一隻有極光般翅翼的蝴蝶落在她的發簪上。我确實是另一個你,一個生命軌迹完全不同的,可以稱作不同存在的你。就像是,若蝴蝶扇動一下翅膀,遙遠的海洋會掀起一場飓風。
這一切的起始,是一位前來的學者。她出身于一個高度工業化的星球,環境污染極其嚴重,父母是植物學家,在世人眼中一無是處。他們教會葉琳娜仰望浩瀚星空,哪怕已被厚厚塵埃遮蔽,來自天外的旅者也仍堅信:不要忘了應有的去處。
哀歌不該是這顆星球的終局。他們的思想從未有過偏差,卻死在當權者精心謀劃的意外中,若愚民們開始向往幹淨的環境、美好的生活,他們如何掃平積弊多年的沉疴?于是葉琳娜被送進了孤兒院,半年之後,一位年輕的學者來訪,輕柔地敲響她的房門。就這樣,從此改變了她的一生。
她說自己叫陸離,偶然到訪此地,覺得教育果然還是得從孩子抓起。葉琳娜眨了眨眼,心道,怪不得她會來孤兒院,畢竟哪個父母不想讓自己孩子進廠打螺絲,這才是頂頂光榮的事。就着已經磨損大半的塑料棋盤,她們煞有介事地下起了五子棋。銀發學者将一枚棋子放在正中央,倏然開口,葉琳娜猝不及防:你的父母……是植物學家?
什麼?葉琳娜扭過頭,看見昏暗台燈下擺着的泛黃手稿,雖然不知曉含義,但爸爸媽媽确實這樣說過,于是點了點頭。陸離瞧着她,瑰麗眼瞳被擋在鏡片後,看不清神色。三十年前,有一對植物學譜系和環境建設的學者夫婦,在這片星域失去了聯系,據說本來是探測到這有超乎異常的污染含量,于是前來想要救助和改善受災的星球。
但是。這顆星球的網絡系統對符宵來說,簡直如入無人之境,于是陸離知曉一件事:這裡的人有同風雪一般的彪悍不屈,也是世上最能忍辱負重的順民。最後一代王朝統治者死于斷頭台,新上任的領袖風格代代相承,手腕鐵血、令人膽戰心驚,連風裡都是刀鋒細微的疼和濃郁的鐵鏽氣。
葉琳娜的父母是正确的犧牲品。她聽見謝還照的聲音:陸空宵,你明明在來之前,就已知曉這一切了。浮水空花從不遮掩任何事實,她隻是一面鏡子,于是此刻也活生生、血淋淋地撕開真相。
她不是來救人的,陸離來此目的僅有一個,帶走眼前這位■■■■。這顆星球曾經煊赫無極的貴族姓氏,而今被人避如蛇蠍,卻端正寫在孤兒院的名冊上。她注視着小女孩,隻喊了聲:葉琳娜。
我一生不認此罪名。含章微笑,望着托帕錯愕的眼,繼續說下去。自稱陸離的學者以雷霆手段解決了所有問題,就像那晚,溫光下她輕描淡寫落下一子,将所有釘死在長夜。這來自白玉京的令使,竟比酒館的愚者更會鼓弄口舌、挑撥人心。
以一位刺客的性命和四十八位革新派的官員死亡為代價,統治者死在一個将至的黎明前。陸離坐在早已成為景點的皇宮門口,葉琳娜才留意到她的手杖是大提琴弓,此人奏出一首樂聲悠揚的曲子,是仙舟流傳多年的悼歌。給誰扶靈送葬呢。
白玉京令使性格古怪,素來特立獨行。雖說被他們養大的孩子不覺有什麼,但仔細一想,又确能品出三分。誰都有張美麗的好皮相,這不似人形是精神意義上的,哪怕多幹一件人事,也不會被诟病至此。可惜諸位沒這個興趣,順其自然吧。
我跟你走。葉琳娜最後如此說。畢竟除了眼前這位,她别無選擇。此人行事張揚的很,身邊卻總帶着一個她,再加上她的姓氏……陸離早就打定主意要帶她走了。不管什麼理由,她留在這裡也不會得到一個好結果,而今她終于有了一個奔向星海的機會。父母沒能實現的夙願,就由她完成。
在将要離開的前一天,陸離摘下了葉琳娜的呼吸面罩,将一枚聯覺信标刺入她後頸。千百绮麗世界向她展現,萬億銀河廣闊浩瀚無垠,原來在被工廠濃煙遮蔽的天空之外,真的還有一片新的天地。年僅五歲的女孩幾乎哭出聲來,冰玉似透亮的眼倒映璀璨星辰,竟要比那一滴淚還更晶瑩。
陸離來時隻借了仙舟一艘星槎,它帶着玉京令使和小姑娘越過無人區死地、自環星帶之間穿梭而過,見識最壯美動人的奇景。經此一程,在葉琳娜心中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以至于後來問起白珩時,這位狐人飛行士吓得面如菜色,甚至把吃灰多年的《星際駕駛安全手冊》翻了出來。但問及她為何這樣想時,此狐得到了合情合理的答案。
白玉京啊,那沒事。就算她也是這麼過來的,不妨白珩真情實感道一句:他們那就沒正常人。盡然不知曉重點到底是正常,亦或是人,但态度可見一斑。含章話說到這,順手給托帕涼了的茶換掉,足見其禮數周全。太細心,太缜密,景元點評:這屬于殺了人還得買個盆栽挖出來種上的。
看見托帕滿臉複雜難言,含章倒語調輕快:不能浪費嘛,況且植被和綠洲對他來說,我覺得還是挺重要的。噢……雖然在他成為豐饒賜福的容器之後,就沒有類似的困擾了。另一位直覺聯想到什麼,下意識發問:誰?于是她得到一個在原世界幾乎所有人都不會聽信,隻覺得在說笑的答案。
東陵。是砂金石的别稱,也是含章口中那位好友的真名。當事人舒展眉眼,微笑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在仙舟「羅浮」,神策府的庭院裡。
百花鮮妍,彩蝶紛飛。她站在曲水清溪旁,望見一雙較之極光,還要更絢爛的眼。另有一位跟在他身後,烏檀長發披身如雲,金瞳澄明鋒利宛如水洗刀劍,神情含了一點笑意。葉琳娜察覺景元猶豫片刻,低聲喚道:無相司命。彼時她并不明白這話的含義,隻單純想:眼前這人真好看啊。
後來的半個月内,葉琳娜挨個将雲上五骁各位認了個遍,也知道自己見到的人叫葉鶴舟,和她年齡相仿的那位是東陵。卡卡瓦夏教她對掌,說起茨岡尼亞的極光,羅浮也有一樣漂亮的天空。她沒見過什麼植物,對生命的了解隻有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以及父母留下的舊手稿。僅此而已。
她得到了正常的生活和應有的教育,還有一個新名字:含章。葉老師握住她的手,執筆寫下它的含義。含章素質,冰絜淵清。她說,這是陸離為你選的。可見就算玉京令使不是東西,但活了這麼久,也知道自己幹了什麼,看人還是很準的。
往後十五年,我虔誠地追随帝弓,卻從始至終未踏入「巡獵」的命途。含章平淡陳述,絲毫不顧托帕如何驚濤駭浪,既然她想要情報,就得做好這樣的準備。理由也很簡單,隻是因為……恐懼。
托帕不明所以。含章便聊起來虛無派系的自證學社,隻有創造出更多能被世人銘記的,才能證明他們存在過。命途這玩意本就唯心,我沒有複仇的意志,因為本就無仇恨的理由,自不會踏入這條不會往返的河流。至于恐懼什麼,要猜猜嗎?
這是她更早一些時候就得出的答案。彼時的含章尚且年幼,在仙舟看什麼都新鮮,又因陌生而感到無措。東陵比她稍長一歲,但兩人也差不了多少,日日玩在一起,多少從葉琳娜口中拼湊出了事情的全貌。她的父母并不姓■■■■,這是她母星一派已斷絕血脈的貴族姓氏,守舊、傲慢、高高在上,奴役孤苦的人民。一對植物學家夫婦來到這裡,卻因為想要拯救此地的環境,被冠以舊時代的遺黨之罪,就在他們的女兒面前死去了。
葉琳娜對東陵說:我一生不認此罪名。她唇齒之間銜着的字句咬得很重,有風吹過,揚起她花似的裙擺和發絲,眼眸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後來不知有多少人背後罵過含章君虛僞負義,冷血薄情的事做就做了,還要扯張人皮裹着。此人也從不辯解,未曾提起,她年少時被怎樣的陰霾所籠罩過。不可否認,諸位玉京令使對她的行為處世影響深遠,但镌刻于心的,同樣還有堅持了十餘年的某種反叛。既不認罪,她就不會做那樣的人。
哪怕是冰冷的、不容情的最優解,也要給人留出三分餘地的。仙舟星海巡獵多年,雲騎軍與豐饒民厮殺,素來恨極孽物。之于含章而言,死亡毫無意義,但一場體面的死亡,是人擁有的權利。
她刀法是花雲應教的。玉京令使大多分辨不出年齡,來者青衣蟬袖,檀發蓮簪,溫婉如娴靜花照水。若非事前了解過,誰能想到這位為理想能淩遲自己三千刀?雲中郡主可還是個凡人。出乎意料地,來自滄浪的攻勢中未有晴晝閣主藏在骨子裡的竭斯底裡,它反而更像一場紛紛揚揚的雪。
一場永遠不會化掉的雪。它就這樣吹過含章的靈魂,幾乎要将她凍斃哪處荒野,帶來父母死亡的噩耗和議政廳中的鮮血。花雲應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眉眼冰涼、語調從容:如果你不想做被恐懼追逐的人,那隻有一條路……成為曾經的夢魇。
陸離這樣告訴她:在最優解的宏圖中,有很多人是可以不死,但活着也無關緊要的。「概念」的命途會被無口舌之人的悲聲撼動,他們匆促地登台謝幕,偶爾有意想不到的奇效。含章隻反問了一個問題:而我也是曾經的一員。這樣說來,陸老師,在你眼中,我也是可以被輕易犧牲的嗎?
不是。陸離很快否認。于是含章自以得意,想要再說些什麼,卻聽她溫柔道:别妄自菲薄,你的價值遠比自己所估量的多得多。自我價值。葉琳娜望向那雙瑰麗至死的眼,透露出某種無機質的涼薄。在她的審視中,真理是可以被度量的,知識是有現實意義的價值的。後來的托帕想想,覺得這也不能怪老師,畢竟要在萬般不可能中約束出能夠被精密計算的可能,本就是很艱難的事。
對未知保持永遠的敬畏,前提是這未知并非不可知,人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如何計算出最優解?将全部事物放入模型中,繪制出最符合選擇的軌迹,可人并非一成不變的數據,隻要那道孤波尚且存在,就依然有概率和誤差。含章并不需要一個标準答案,她也凡俗之一,玉京令使所走的路都會相互影響,又如何悉數看過棋盤?
最優解永遠隻是相對而言。這是含章在十三歲時才明白的一件事,一個瘡痍遍地的戰場,無數死去的枯骨亡魂。這些年來,東陵在明,是雲騎無往不利的刀鋒,她在暗,是排兵布陣的棋手。玉京令使帶他們見過太多死亡,阿鼻地獄一樣的場面也不能撼動年少的葉琳娜,因為這些在她眼裡不過一行記錄。直到她為了計劃深入敵營,鮮活的人才進入視野,會哭會笑、有喜有悲。她無言以對。是啊,還能說什麼呢,向所有死人道歉?
她聽到長命鎖細微碰撞的聲音,扭過頭去,第一眼看到的是東陵腰間那枚平安扣沾了血。含章幡然醒悟。原來我們都是一樣的瘋子。他将自身扔進無法挽回的絕地,于是知曉此人價值的棋手必然要火中取粟,一場赤裸裸的陽謀。要她親眼見過衆生在苦難中戚戚哀嚎,要她知曉每一行記錄背後都是真切的血淚。陸空宵可以無視背後的象征,踩着四十九人性命奔赴星海的葉琳娜不能。
她不能。含章念及此,閉了閉眼,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文檔數據有問題。若非如此,她不會讓東陵深入腹地,于是身陷險境,正因這是她的失誤,所以她更會不惜一切代價救回好友。有記錄更改權限的人不多,她用手指摩挲全息投影頁角的金月桂葉,吐出一個名字:維裡塔斯·拉帝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