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陵比砂金高一點——倒也合情合理。畢竟前者從小随着星神和令使們長大,一直在仙舟求學直到成年。後者卻颠沛流離半生,死亡的訃告如影随形,時至今日仍需賭上一切,孤注一擲方才有可能勝利。他回過神,發現景元和丹楓都不見了蹤影,僅另一個自己站在原地,擡起眼望着他的目光過分平靜。我們親愛的總監大人明知這是一場鴻門宴……對此卻也不得不心甘情願的前來赴約。
他問:你到底圖什麼?而東陵坦坦蕩蕩:暫時歇一會,這不好嗎,整個世界又無人恨你。他促狹地補充一句:他們讨厭的隻會是我。砂金一時哽住了,很想說你也知道啊,你真就不在乎點名聲嗎——好吧,其實他本人也同樣是不怎麼上心的。
東陵帶着他坐在廊亭下,從哪抓出來把茶葉扔進壺裡煮了,姿态行雲流水賞心悅目,活脫脫一位經驗老道的仙舟人。砂金捧着杯子隻覺紮手,雙重含義,它是真的燙、也是真的燙。過了片刻之後,他看到另一個自己露出笑來,搖頭歎息般開口:如果我不說,你就永遠不問了嗎?但這些事情,本就是你有資格知道的。黑天鵝做的憶泡刺激性和後遺症太強……果然,還是用文本資料吧。
砂金抿着唇沒有說話。他們是同位體,太過了解彼此,不必做無謂掙紮。他素日裡在公司花枝招展的性格和鋒利的壓迫感都是工作所需,這個空殼子裡面的卡卡瓦夏從來是溫柔又有分寸、卻千瘡百孔的靈魂。庭院裡又開始下雨,東陵立在那看了半晌。他回過神,轉手遞給他一張便攜式文件資料夾,這種技術将電子閱讀器的功能壓縮到了白紙上,幾行字就讓公司高管大腦EXE.報錯。
從最初的星神誕生講起,就與砂金的認知大相徑庭,基本盤倒是沒怎麼改變……隻單茨岡尼亞的地母神是已死的「秩序」太一這件事,就足矣讓他震撼到久久難以回神了。以及,沒記錯的話。匹諾康尼那位橡木家系的前家主,星期日,他好像是「秩序的殘黨」?戰略投資部P45的總監陷入良久的沉默:不是,那我和他對局的意義在于?
……好吧。但在茨岡尼亞覆滅之後,我拒絕了酒館的邀請,放棄了巡獵的命途,在虛無的籠罩之下選擇了存護。無論怎麼算,歸根結底,和我還是立場相悖的嘛。砂金想。人不能永遠活在夢裡。
或許人世有千萬種可能,但那些都早已與我毫無關系。他聽到自己這樣說着。東陵望向他的神情沉靜如海,片葉波瀾不驚,對方這樣回答:是。
但暫時的休憩并非逃避。和他相似又不同的眼中波光潋滟,看起來明亮又溫和懇切。你不是那無足的鳥——一生一次的落地即為死亡。我是被一位星神和祂的令使們帶大的孩子,認知與常人也許有所不同,但對于「自己」而言,我想……我還是擁有發言權的。停下腳步并不能代表你輸掉了這場賭局,更不意味着死亡,我們沒有利益沖突。
你似乎把我當成必須要打碎的夢境了。東陵給他端過來一盤芳香撲鼻的點心,砂金沉默着伸手拿起一塊,聽到那人往下說:我本能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光……我的人生對你來說也許太過完滿,以至于恐懼物極必反,這是太殘忍的一種認知。支撐你走下去的到底是什麼,痛苦還是愛?
砂金艱澀出聲:沒有不同……都是一樣的。
東陵忽然在某刻意識到:他似乎太過咄咄逼人了一些,砂金面對自己時則總是有問必答。星際和平公司戰略投資部P45的總監如此……乖巧,換個人來都要大跌眼鏡。但此刻對談的是兩個相似的靈魂,跨越漫長的時空,在浩渺的宇宙中相遇。
他想起自己給予另一個維裡塔斯的回答——對方指出一個問題:你既然不願意被人發現自己和砂金的相似性,又為什麼随時能夠脫身的情況選擇了留下?東陵動了動眼珠,對上那雙赤金的瞳,語調輕柔至極:教授,我想……你應該沒有參與過仙舟對外和豐饒民的戰役吧。我等雲騎,如雲翳障空,衛蔽仙舟。大家以性命相托,後退的下場隻有死亡。也許是被敵人殺死,但更有可能由軍令處決。這是我此時此刻站在這裡的原因,我無法望着另一個相識者就這樣死去,因為戰場上每一條性命都彌足珍貴。既長生種如此,何況你們?
我是豐饒賜福的容器。粉身碎骨在我的過往中不是比喻,而是一個……形容詞。仙舟人的恢複能力沒這麼強,但也比短生種高出太多。即便是如此情況,死亡的陰霾也在如影随形的籠罩着,我後退一步——諸君皆有可能,落入萬劫不複的淵沼。
他擡起那雙瑰麗的眼,語氣聽來鄭重,近乎一字一句:“走在概念命途上的行者,往往是僭越至極的瘋子。你隻能選擇碾碎我,讓我再也不能亵渎你所信仰的神明,或是被我傾覆。但唯獨關于這點,我不能賭、也不敢賭……那是萬萬人的命。”
“怎麼說——我目前的監護人之一,也算是巡獵的令使。我的死亡不足言道,但他人決不能被無謂的、輕飄飄的犧牲。這是我暴露身份也要留在這的原因。維裡塔斯,你也許不懂……但沒關系。”
“隻要我明白:它至重至輕。”
一片羽毛飄過河水,終有沉下去的那日。彼時這片宇宙中唯二屬于埃維金人的眼睛對視,砂金終于明白:這是在愛裡長大的另一個他。有太多的人、很多人都在愛他,才能養出這樣的從容和雲定風清。東陵隻是微笑,和當時的他如出一轍。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砂金猛然扭頭,咽下已經湧到嘴邊的、放聲尖叫的欲望,深吸了一口氣。他說:……姐姐?來者正是格蘭蒂娅。這位自幼拜入現今老師門下,甚至冠以【拉帝奧】這個姓氏的學者沉靜的注視他,與其相似的豔麗眼眸更像繁野春花,她輕輕應了一聲。走吧。她說。帶你去别處看看。東陵毫不意外的笑了一下,順手關掉了兢兢業業造雨的裝置——另一個他到底不喜歡這種天氣,畢竟每一場雨都意味着厄難以及失去。
就在青翠掩映中的門扉被關上的那瞬,在空氣中折射的無數水滴展現出瑰麗虹色,像迷幻至死的一場夢。東陵将冷掉的鱗淵春潑進池子裡,擡手彈了一下自己戴着的那枚耳墜,于是,他聽見……
高天之上傳來的一聲清越劍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