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我說得沒錯——命運從未公平。”
眼瞳色澤宛如絢爛極光的男人語調輕快,望着撿起某些殘片的——另一個自己。東陵叼着發繩紮了個馬尾,眉眼之間色澤冰涼,像是一滴被雨水洗淨的垂露。羅浮工造司新研發出來的小玩意,說到底還是歸功于親愛的百冶應星。本次世界線跳躍來得猝不及防,卡卡瓦夏身上也僅帶了一隻。
他并不如何懷疑,砂金是怎麼認出來自己的。此刻就在這裡,再度重申一遍,「概念」命途那個有關蘋果的譬喻。能被認定為同位體的存在,哪怕經曆與記憶塑造人格和靈魂,在本質上也存在足夠的相似性。就算在仙舟長大——在賭桌上孤注一擲押注一切仿佛本能,而卡卡瓦夏從沒輸過。
景元聽從葉鶴舟的觀念,對他從一而終秉持着放養态度,隻做好了随時撈人的準備,卻出乎意料的發現:東陵長到二十來歲,居然還沒陰溝裡翻船。好吧,好吧。隻能說你仙尊永遠是你仙尊。
砂金跟着他跳了一次世界線,這會因為第一次不适應而帶來的天旋地轉的眩暈感,着實還沒緩過來勁,就已經習慣性撐起了那層浮華外殼。此人擱他眼前孔雀開屏,雨水從發梢滴落,面上笑容仍是張揚肆意,隻有眼中一點空茫的惶恐暴露了他的真實心情。東陵心想:我這造了什麼孽啊。
雨勢忽停——不,那是一把傘。砂金擡起頭望進一雙不太熟悉的金色眼睛,卻印象深刻到足矣令人撰寫出一本《羅浮太陽觀測日志》,白發大貓愉快地眯起眼睛。在下景元,他說。不管你是否認識我——我是你在這個世界的監護人。之一。他思忖片刻,聽起來有些過于嚴謹的補充上後半句。
謙辭和監護人的自稱放在一起真的很奇怪,但介于這是另一個世界的卡卡瓦夏,想想倒也沒那麼離譜。砂金被驚了一跳,片刻後因為被自己嗆着了,擱那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東陵倒是對此司空見慣,原本平靜的表情鮮活起來,他說:景哥。
景元先是笑眯眯地應了,又遞給砂金一瓶冰鎮的鱗淵春,故作歎息道:符卿不愧為六禦之一的太蔔,當真是料事如神。東陵眉眼間浮現出無奈的情緒,把那碎得差不多的光學拟造裝置拍在羅浮将軍手裡,接過話頭:說到底,是跟葉老師學出來的嘛——應星哥搗鼓出來的小玩意很好用,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容易損耗了。考慮找點「存護」的命途行者加下耐久度嗎?我覺得銷路應該不錯。
得了吧,應星也沒打算量産。景元搖了搖頭,示意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的砂金也跟上,慢悠悠抛下一句話:他這些年在星核獵手不怎麼打神兵利器了,這些東西就是做着好玩。至于補天司命的屏障……你難道不能加嗎?還是單純就沒想這茬?
東陵歎了口氣:景哥,你信什麼巡獵啊。改信博識尊,少走八百年彎路。說不定,還能找到解決魔陰身的辦法呢。景元置若罔聞:少來。你被我看着長大,什麼性格、如何打算,我能不了解?
擱旁邊聽着的砂金面色僵硬,這種【自己】和不熟悉的星神派系高層拌嘴的感覺,落在他眼裡實在太過于古怪了。而且,羅浮這位神策将軍的話裡深意是什麼?東陵擡手揉了揉腦袋,被紮成馬尾的金色發絲落下來,看起來一晃一晃的。他語調倒是頗為輕快:我發誓,這次跳世界線非我本意——。景元打斷他:但你是故意把他帶回來的。
砂金瞳孔微縮。他是個聰明人,聽得出景元和東陵話中隐含意味,但着實想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麼可供圖謀的。不是他妄自菲薄,覺得就連星際和平公司戰略投資部P45的總監身上都榨不出什麼油水……而是同樣身為【卡卡瓦夏】,又或者準确的稱呼其為【砂金】。對方沒道理非得跨世界綁架他。畢竟賭徒從來孤注一擲,更獨身一人。
他腦海中一團思緒宛如亂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雨停了,東陵收了傘——景元方才就順手塞給這人了。砂金看到一張和自己完全相同的臉,那雙眼睛卻像明亮昂貴的寶石,沒有被茨岡尼亞這顆無主荒星的漫天黃沙打磨到粗粝的地步。其實這人絕大多數時候是平靜的,在頂着光學拟态裝置捏造出來的黑發黑眼普通化外民的身份時,這種感覺尤為明顯……讓他無端想到星穹列車上身為持明龍裔的無名客。像是一滴被雨水洗淨的垂露自葉梢墜落,他不必用浮華外表包裹真實以作僞裝。
從容至極的氣定神閑。這是一種後來過了很多年都無法彌補的底氣,根深蒂固的存在于一個人的靈魂——那話怎麼說來着?有人用自己的童年治愈一生,卻有人需要用一生治愈童年。更何況,砂金的童年颠沛流離,青年時代無路可退……時至今日,他穿行在名利場上,也慣來樂于孤注一擲。
他跟着景元和東陵走了一會,踩着露出水面的白石過了池,推開一扇掩藏在搖亂竹影裡的門,入眼是滿庭花團錦簇。砂金怔愣片刻,沒想到已經步入夏季的羅浮,竟然還有這麼一處繁錦似春的地方。笛聲從渺渺高天傳來,他擡起頭,看到額間冠角峥嵘的男人坐在葉梢上,曲音宛轉悠揚。
景元笑了:喲,丹楓。被喚了名字的龍尊大人睜開眼,輕盈從數十米高的地方一躍而下,拿着笛子朝三人走了過來,砂金看到他眼尾有一抹朱紅豔色。和列車組的那位丹恒很像——但隻要真正見過一面——就決計不會将其弄混。東陵似乎察覺到他的疑惑,側首輕聲解釋:他們持明活個七八百年就會蛻生一次,前塵盡忘,來日新生。丹楓哥已經是在位最久的持明龍尊了,倏忽之亂後就同葉老師遨遊星海。也是在那八百年之後,她在茨岡尼亞的漫天黃沙中撿到了我,并帶來了新的雨水和綠洲。但……你們世界那位飲月的情況,又比較特殊。哈哈,星核獵手的刃可還追着他砍呢。
砂金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另一個自己,東陵的語調神态看起來太過平和,就像談起一朵花或是一片雲,溪水在陽光下如同玻璃的灣流。當他開口的時候,嗓音聽起來有些艱澀:那麼。你的父母和姐姐,還有氏族的人……都活着嗎?他得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父親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母親因為生我難産而亡,姐姐和其他族人受到了地母神的庇佑,如今活得很好。其實老師,呃,後來問過我和姐姐一件事。她可以去找浮黎要到父母的記憶,再拟造出軀殼——這對「概念」的星神來說并非難事,可我們總認為,亡魂是不該複生的。
他又哈哈笑了兩聲,補充道:但我也許是近百個琥珀紀以來,唯一一個在巡獵眼皮子底下受到豐饒賜福,甚至還被仙舟承認了的半路出家的長生種。砂金瞳孔地震。東陵沒放在心上,随手撩了一把垂下來的金色發絲,看起來像是蜿蜒而落的淡奶油。不管是一位星神的舉動或被藥師賜福的長生種,對這位星際和平公司的高管來說都有點太過刺激了,他這輩子在匹諾康尼都不敢做這樣的夢。他深吸一口氣,再度确認了這裡是另一個發展完全不同的世界——因為想象和夢境是基于記憶與認知存在的,他怎麼可能敢奢望這些東西?
那是他想也不敢想的。砂金死死咬着嘴唇,幾乎要滲出血來,他想到這個自己還沒暴露身份時的氣定神閑。明明流落他鄉,看起來卻悠然自得的像個一般路過普通旅人。直到他們和星球主上了賭桌……為了護着托帕,對方展現出來的逆天好運才讓他察覺到一絲不對勁。責任心,愛,絕對的信任,是将故事推至如今的水波。他們似乎有一樣的性格和習慣,令其導向的理由卻完全不同。
砂金想:我無路可退,因而孤注一擲。你呢,那你是為什麼?東陵眉目疏淡,再豔麗的五官于這種神情下也消減了大半攻擊性,似是早有預料般回答他:因為總有人能接住我,從而我不畏懼任何。我擁有試錯的機會和無限的可能,就算把所有的全部扔出去,也可以再抓一把新的……但說到這裡,我還是很抱歉。我的意思是,不該擅自把你帶到這條世界線上來的。但我覺得你很累了。
喘口氣吧。砂金聽到另一個自己說。阿阮姐做的梅花糕很好吃,很具仙舟特色的仙人快樂茶也很好喝,這片庭院是景哥二十餘年前為我留出的春色,現在也一并分享給你。他忽然無端生出某種惶恐,擡手隻抓住一片垂落薄紗。被扯了一下披肩的東陵扭過頭看人,觑見那雙同自己色澤相仿的眼中雨水将落未落,卻早已在荒漠中幹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