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金從夢中醒來。
睡眠中止,撐開眼皮,看到一些光亮——這是理所應當的程序。然而……這在匹諾康尼,卻是不常見的。畢竟「盛會之星」中無人入眠,他機關算盡才被那位「虛無」的令使送向死亡,睜眼看到的場景出乎意料——呃,是他在庇爾波因特的公寓?
他下意識擡手,揉了一把翹毛的金發,與往日不同的觸感令砂金怔愣。……長發?等下,為什麼會是長發?他下意識作出判斷:這是匹諾康尼的又一場夢境。于是肩負着清算不良資産職責的公司高管笑了下,決定先起來洗把臉,再說别的事。
遂被鏡子硬控十五分鐘。砂金當然不是什麼自戀狂——盡管他有一張好看的臉——但花枝招展的外表主要是做給人看的。他死死盯着自己空無一物的脖頸,擡手去碰的觸感又那麼真實,幾乎讓他恍惚以為這是現實。深呼吸。冷靜。這隻是另一場夢境,【家族】裡腦袋長翅膀的混蛋設下的詭計而已,信仰「同諧」的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仔細想想。如果這話讓後來的知情者聽見,可能會憐憫的評價他:話說早了,星期日真正奉行的是「秩序」——甚至并非星神本身。奈何提前出局的砂金并不知道這一事實,他本該履行的計劃被眼前突如其來的狀況創得一塌糊塗,人生是曠野不是軌道,他隻覺得‘媽耶,人生它怎麼又诓我’。
但當砂金摸到手機去看消息時,他終于隐約察覺到了一絲不對:為什麼他給教授的備注是維裡塔斯,而托帕是葉琳娜……?他們還會主動約自己出來吃飯,瘋了吧。他自認一路走來親友盡失孑然一身不假,但作為一個必須是瘋子的賭徒演技也一向高明,就算托帕和拉帝奧是有着高尚同理心和理想主義的人,也不該對他行如此人文關懷。
他合情合理的懷疑:這一切都是想象——甚至并非一場夢境。砂金這樣想着,打量起這間公寓更多不同尋常的細節。太多屬于仙舟風格的事物令他感到一絲恍惚,這又是什麼設定?難道在這裡他是有收集古董愛好的人嗎?好奇怪,他除了商業來往,簡直稱得上根本不了解那個被豐饒賜福的長生種聚集地的聯盟。所以……這會是突破口嗎?
他試探着回複了手機裡的一條消息。
【Aventurine】:哎呀……真是抱歉,我工作上還有點事~等下次怎麼樣,還是和教授一起嗎?
【葉琳娜】:你。
【葉琳娜】:在原地别動,給我等着。
半個系統時後,公寓的大門被一把撞開,砂金被沖進來的賬賬吓了一跳。緊随其後的是這隻次元撲滿的主人,她用某種複雜難言的神情注視着自己,其中蘊含着歎息、無奈和了然。而他因着突如其來的變故一手抖,拿着的瓶子(他在試圖搞清楚它裝的到底是什麼)裡的東西灑了個幹淨。
托帕深吸一口氣:“卡卡瓦夏——!!!”
那是一隻裝着憶質的瓶子,采用白玉京的特殊技術封口,但該說不說此人的運氣着實好到近乎詭異,這都能被誤打誤撞的打開。而此刻,陷入深層夢境中的砂金,顯然已經聽不見她說的話了。
風花晴好,天朗風清。他在滿庭的花團錦簇中睜開眼,日光掃過色澤宛如蜂蜜的發梢。因為被托帕吓了一跳,猝不及防又跌墜入另一重夢境的砂金差點被嗆死,卻發現自己沒有這具身體的支配權。【他】低下頭,與水面上那雙色彩迷幻的眼睛對視,直到身後傳來枝葉與衣擺摩挲的響動。
“你在這啊……可巧,我還準備去找你呢。”
“東陵。”
砂金沉默了,雖然這具身體的原主不說話,他也沒法開口——但他可以确定一件事:這張臉,除了氣色更好且長發還穿仙舟服飾,完全就是屬于他自己的。更何況……東陵玉,正是砂金石的别稱。
【他】轉過身,看見白發金瞳的大貓愉快地眯起眼,砂金兀自心跳驟停一瞬。怎麼會……為什麼是他?如今六大仙舟之首的羅浮現任神策将軍:景元。公司和仙舟聯盟有商業往來,但他作為不良資産清算專家,也确實很少聽說這邊有需要讨債的活,前段時間金人巷那個項目倒是如火如荼。
砂金聽到自己說:……景哥,你這麼閑的嗎?而景元擡手揉了揉他的腦袋,語調輕快:神策府今日的公文我提前處理完,帶你去鱗淵境釣魚——開玩笑的。他們三個也從星穹列車回來過花朝節了。
……誰?砂金大腦一時宕機,據他所知,眼前這位将軍迄今已然在位八百年——這令他覺得:就算是另一個自己,稱他為兄長也如此奇怪。他的家人全都死在了那場卡提卡人針對埃維金氏族的大屠殺裡,他在*地母神的恩賜*的見證下失去所有。
那場雨,那一夜卡卡瓦的極光。從此不會有人祈禱三重眼的地母神降下恩賜,苦難不再被籠罩上信仰的光輝,它隻是難以忍受的折磨。砂金心中酸澀滋味鼓動,【他】卻跟在景元身後走出了這座别院,輕車熟路從對方那裡拿到了一堆小吃。
貘貘卷,鳴藕糕,瓊實鳥串,仙人快樂茶。砂金邊走邊吃,借着另一個自己的眼睛打量周圍,天空中飄飛着五彩斑斓的風筝。景元忽然在某家小攤前停下腳步,舉起一隻紙鸢風筝問他:你等會是想自己做,還是就在這裡挑個?順道買盞燈。
【東陵】笃定地說:我猜,你們已經準備了?燈我想要琉璃的——冰的也行!砂金聽得出他語氣裡的理所應當,思緒不由得茫然放空了一瞬,那可是羅浮仙舟的神策将軍……難道不應推脫一下,以示禮節嗎?但呆在他人身體裡的遊魂無權置喙。
他隻能繼續往前走,看過到處開遍的春花,明溪潺潺的流水,停在一處茶館前面。驚堂木一聲震響,說書先生聊起如今迹隐八百年的持明龍尊飲月君的故事。額前冠角峥嵘的男人手中以托碟端着茶杯,用蓋撇去浮沫碎葉,擡眼那瞬青瞳宛如幽幽鬼火,亮得令人無端心驚。砂金卻隻能随另一個自己很高興地朝人招手:楓哥——你回來啦!
他旁邊的姑娘面上笑眯眯,手裡捏着把綴了明珠的金骨玉扇,肩頭靠着個緊貼過來的腦袋,一對狐狸耳朵微微顫動。白珩哼哼唧唧:你小子,隻認丹楓不認我是吧,虧得這次還給你帶了禮物回來呢——快喊我姐姐!砂金察覺到這具身體的原主無奈地沉默片刻,還是選擇乖巧開口:白珩姐。
哎,這才對嘛。白毛狐狸心滿意足,打從不知哪個異次元口袋裡掏出一堆東西,轉頭用胳膊肘捅了捅丹楓:你保管的那玩意呢?當事龍尊忍不住歎了口氣,用雲吟術喚出一團水來,砂金看到其中鱗波若隐若現,流光溢彩到令人想要落淚。就像是……白晝裡的極光,不在夜晚也仍熠熠生輝。
是路過的一顆星球上的獨有物種。它的鱗片在日光下有極光的質感,其他光照都沒用,隻會是普通的白色。丹楓解釋。我們在停留時了解到,當地人将其視為好運的象征。認為你可能會對它感興趣,就買了一條帶回列車,用我的術法養着。
【他】思索片刻詢問:它可以放在燈裡嗎?
丹楓看了一眼葉鶴舟,想表達的意思很明顯:問她。于是「概念」的星神點燃一簇日光,說:萬事俱備,隻等鏡流。我們親愛的劍首大人——她劍氣凝冰的技術可是越來越好了,給你造個花燈不在話下。今晚可是雲上五骁重聚的盛會,到時就留我一個帶你出去逛燈節,看他們在台上表演。
白珩錘她:你就知道看戲!不過……應星居然也回來嗎?盡管他加入星核獵手是你安排的,刃和工造司百冶的身份分割的很清楚,但他這段時間應該在躲公司的追殺吧。葉鶴舟悠然自得:那我就去找克裡珀告狀,誰還沒能有點人……星神脈了?
砂金緩緩打出一個問号。差點堕入虛無或加入酒館甚至踏上毀滅命途的他最後選擇存護,星際和平公司P45的高管信的當然是琥珀王,嗯……除了虔誠度視情況而定。但這隻是一段記憶,另一個他某段時刻被截流的縮影,他什麼都改變不了。
也美好到令人心生畏懼,自知不必改變什麼。
他眼睛一閉一睜,時間就跳轉到晚上,第一簇煙花炸開的瞬間。白發紅瞳的劍士提着一盞玲珑剔透的冰燈,被點燃的日光空懸,于是魚鱗折射出極光般夢幻色彩。鏡流把燈放在砂金——東陵的手上,垂落的流蘇有亮銀色澤,水泊似波光粼粼。
砂金目光掠過鏡流,向她身後看去。重回故地的工匠重新用簪子盤起發來,隻那張臉與公司通緝令上懸賞的星核獵手别無二緻,神情看起來卻溫和許多,也沒有過分求死的意志了。他聽到眼前人喊對方應星,又一次确認猜想。他忽然不急着從夢裡醒來了。他想知道自己還能想象出什麼古怪瑰奇的事物——又或再體驗片刻另一個他足夠幸福美滿的半生。醒過來,别醒來,求求……你了。
讓這個夢再長一些,哪怕颠倒認知,令他也覺得足夠瘋狂。砂金這樣想着,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隻手,端着撒了豆粉的糯米團子,緊接着直接塞進了他的嘴裡。他下意識嚼了嚼,桂花白糖味的。
【他】聲音含糊:“咳咳、白珩姐……給我點水。”
鏡流無奈看了一眼狐人姑娘,白珩笑嘻嘻的顯然是知道錯了下次還敢,東陵搶過景元手裡的杯子仰頭就灌,嘗出是熱浮羊奶後深深感到無語。這八百個心眼子的大貓,絕對故意拿這個逗他呢。
應星落後半步,看起來正在和葉鶴舟聊天,兩人之間氣氛十分融洽,仿佛理應如此。砂金不禁陷入恍惚之中,他想:如果*某些事*從未在現實發生,也許……這才應是故事本該被人抒寫的模樣。
羅浮現任太蔔走到他身邊,長生種的壽命太過漫長,生長速度也比短生種緩慢,符玄甚至還沒有他高。少女那雙金粉眼眸注視東陵——又或是此世寄宿在軀殼中的一抹遊魂,星際和平公司P45級的高管,砂金。但若是将這些同他人提起,會得到一句【那都不重要】的回應,畢竟當一個東西看起來像蘋果,聞起來是蘋果,吃起來和蘋果一樣,那它就是蘋果。……。凡人如此,星神亦是。
她語調舒緩:是時該換新的谶言了。而砂金聽見自己喉中滾出一聲明快戲谑的笑音,輕巧地回答了對方:好啊。那……你覺得它該是什麼呢?符玄扭過頭,眼底璀璨微芒攝人心魄,是地平線上流淌燃燒的辰星。她也許并不知道有另一雙眼睛窺見了一段凝固的記憶,但遍智天君賜下的法眼卻像是察覺了什麼,冥冥之中預示引導她說出那句話: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也不會有一模一樣的石頭——随水、順風,被追捧、被抛棄。你不會是【被塑造】的,因為你已經将自己雕琢了。
下一秒,砂金發現他消失在原地。窮觀陣。他擡頭望着眼前這座看起來實在有點太賽博國風的星軌環儀,心中無端冒出這個名詞。平心而論,他并不了解仙舟内部的運作結構,卻莫名對這些東西油然而生一種熟悉感。符玄踏着半空散開的漣漪落在地面上,相比于外面的人聲鼎沸,閑雜人等不得進入的六禦之一,顯然就很安靜了許多。
她側首悄聲:東陵。如今用着這個名字的砂金仿佛受到某種感召般扭過頭,聽到符玄夢呓似的輕柔嗓音:不要迷茫你的前路……哪怕結果隻是一枚籌碼的兩面。為什麼忽然提起這個?本座法眼遍觀萬象,那滴雨水中的垂露,如今已然清晰了。
砂金很想說請打開麥克風交流,奈何這個自己顯然明白太蔔大人在講什麼:哎呀……可世人*想要求得*的和諸君*得到的*總歸不同,葉老師曾經明确告訴我,它隻是一張入場券。命運各有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