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有預感,甯綏還是感覺如鲠在喉。如果不是顧及法庭紀律,他真的可能站起來罵人。
“被告人,我提醒你,你我之間每一次會見都保存有完整的會見筆錄,上面都有你的簽名和手印。我的辯護意見都是根據你在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留下的訊問筆錄、以及在案證據做出的,你在發言之前想好後果。”
應泊聽了被告人的言論,也微微挑眉,當庭撤回一個認罪認罰從輕建議:
“被告人,辯護律師介入前後,你的供詞一直沒有變過,這一點我手上的審查報告可以證明。如果翻供的話,你先前做出的認罪認罰可就不管用了。”
“沒關系。”甯綏氣得手都在發抖,暗暗安撫自己,“反正他委托費都給我了。”
考慮到翻供影響證據的采信問題,審判長決定暫時休庭擇日宣判。甯綏拎着案卷走出法庭,天色尚早,他怅然地站在大門前,倚着花崗岩的石柱,心亂如麻。
“沒事,習慣就好。”應泊從身後走上前來,拍拍他的肩膀,“我之前還遇到一個,非要在法庭上說我刑訊逼供。也不是歧視他們,但能坐到被告人那個位置上的,多少思維方式上就有問題,審判長都有數的,别往心裡去。”
甯綏勉強撐出一個笑容:“我知道,謝謝你。”
“時間不早了,趕緊回去吧,我還得回單位把論文寫完,之前假請得太多,deadline快到了。”應泊擺擺手,快步離開。
“他真有精力。”甯綏目送着他的背影,小聲道。
但現在還沒到他能回家休息的時間,甯綏晚上還有一個飯局,得跟律所主任一起去見幾個客戶。夷微傷還沒好,隔空神識傳音還不能用,他本想給家裡打個電話,又怕被夷微聽出來低落的情緒,索性作罷。
“跟他們說吃頭孢了,他們會放過我嗎?”他沒什麼底氣地想。
很可惜,這個理由甚至沒能派上用場。飯桌上,甯綏端着酒杯,剛打算把現編的謊話吐出來,就被主任一記眼刀逼了回去。他用盡了力氣,把話連同咬碎的牙一起咽回了肚子裡。
“我詛咒你們,真的。”他依舊恭恭敬敬地向客戶們敬酒,笑裡藏刀。
旁邊的兩個女律師也沒能逃過酒桌文化的魔爪,甯綏出于紳士,除了應付自己這邊,還時不時地幫她們擋酒。看到客戶不懷好意地往女律師身上貼,他發揮自己拙劣的演技,輕輕推開同事,任由肥頭大耳的客戶一頭紮在自己懷裡。
“啊呀,您這是喝多了吧,站都站不穩了,我扶您坐回去。”他谄笑着,心裡想的卻是這人身上酒氣好臭,大概很久沒洗澡了。
那客戶卻也不挑,醉眼朦胧地端詳了甯綏半晌,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手在他後背拂了一把:“……這個我也喜歡。”
甯綏的表情已經不受自己控制了:“福生無量天尊,今天真碰上變态了。”
然而,這隻是第一輪。一行人跌跌撞撞地從酒樓出來,甯綏左手攙着爛醉如泥的客戶,右手攬着如泥爛醉的主任,還不忘囑咐女同事:“快跑,這裡我來應付。”
“走,唱歌去,那裡女的帶勁。”主任含糊不清地吩咐他,“小甯,打個車。”
“今天就算了吧,下次,下次。天也不早了,咱們都早點回家休息。”甯綏推脫說。
“啧,讓你打你就打,你以為案源都是怎麼來的?”
甯綏老實領命。
比滿溢在屋中的酒氣更令人作嘔的是他們摟着陪酒女的醜态,實在難以想象這些人都各有家室。甯綏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孩,拘謹地獨自坐在沙發一角,一面給主任和客戶鬼哭狼嚎的歌聲喝彩,一面默默幫陪酒女披上衣服。
“小帥哥——”陪酒女覺得奇怪,打開一瓶酒,送到他面前。
“啊我不玩這個。”甯綏一個勁兒搖頭,“我相信你也不是自願的。”
陪酒女眼神變了。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已經晚上十點了,再不回去,夷微一定着急了。看着手機上接連好幾個未接來電,甯綏仿佛能看見夷微用鳥喙一個個戳号碼鍵的樣子,心裡急得團團轉,悄悄躲了出去回電話。電話那邊“嘟”了幾聲,随即是被接起的聲音。可還不等他說話,一回頭,主任正冷冷地盯着他。
“給家裡人報個平安。”他讪笑着放下手機。
“……阿綏?在聽嗎?”
電話另一邊的夷微,已經恢複人身了。
其實幾天前,他就能短暫地用人身在家裡活動了,隻是因為保持鳥身,甯綏每天晚上都會抱着他睡覺,他才遲遲不願意變回來。聽見甯綏那邊刺耳的嘈雜聲,他暗自思忖:
“KTV?”
全區大型的KTV總共隻有兩三家,夷微先前在律所混日子時,聽過幾個老律師跟主任提過其中一家,心裡便有了判斷。
循着甯綏的氣息,他一路摸到三樓的包廂,直接大力敲門,屋裡傳來不耐煩的問詢:
“誰啊?”
夷微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等待。
屋裡的嚎叫停息了下來,繼而是一陣窸窸簌簌的響動。夷微猜到,他們也許是把自己當成了來查房的警察,在收拾殘局。不一會兒,包廂門打開,甯綏鬼鬼祟祟地從裡面出來,兩眼滿是被二手煙熏出的水霧,臉頰還是紅通通的。
他看見夷微的第一眼,眼眶立刻紅了。
夷微捧起他的臉:“他們欺負你了?”
“沒、沒有。”甯綏垂下眼睛,轉身向屋裡賠笑,“是服務生,走錯了。”
他戀戀不舍地低聲道:“在這裡等等我吧,可能還需要一會兒。”
“我跟你一起進去。”夷微拉住他的手,推開包廂門,換上遊刃有餘的滿面笑容。
“唱歌呢?方便帶我一個嗎?”
“小李?對,我怎麼把你給忘了。”主任眼前一亮,忙跟身邊的客戶介紹,“這是我們所一個奇人,我跟你說,什麼歌他都唱得來。”
他的稱呼和語氣固然讓夷微極其不爽,但夷微沒有跟他置氣:“那我就不客氣了,點首什麼歌呢?阿綏,這個機器我不會用。”
甯綏湊過去幫他點歌。黑暗中,夷微趁機攬住他的腰,在他耳邊低語:“别怕,有我在。”
一個小時後,連唱帶喝的小李律師成功放倒了各路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