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正式登基後不久,邊境戰亂再起,内憂暫時為外患讓步,各人各有各的事要忙碌。
謝況的嫔禦與她們所生下的兒子被分開圈禁在宮中的不同殿宇。司硯和她的兩個兒子都是重點關照對象,雖然謝甯和謝宇都隻是十來歲的稚童,但他們長在皇家,早就比同齡人更為早熟,謝宜瑤存有戒心。
一些年幼的皇女則被集中養在一處,已經出适的公主則被謝宜瑤多派了些人盯着。如今多事之秋,就算是謝宜臻,乃至謝宜琬、謝宜環也是如此。謝宜瑤自己做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沒理由不去相信她們也有去做的可能。
謝宜瑤每日要看許多奏章,操心糧草兵馬調度的問題,她不是沒有接觸過這些事務,也不是沒有能幹的将領,但這到底不是兒戲,她不能放松。
在連日的忙碌中,就連皇帝也隻能勉強抽出半個時辰的閑暇去做些不緊要的事情。
她現在打算要去見一見司硯。
謝甯名義上仍是王,司硯自然就是王太妃。去見太妃對于皇帝而言不是什麼要緊事,但謝宜瑤卻非要見一見司硯不可。
飛鸢如今仍然負責貼身護衛謝宜瑤的安全,與從前不同的是她還統領着宮中大半的宿衛兵。裴賀也是謝宜瑤身邊的得力助手,縱使沒有光明正大的官職,臣子與宮人們見了也是要恭敬些的。
謝宜瑤就帶了這兩個人,去了軟禁着司硯的宮殿。如果沒有安插在殿内外的那些侍衛,倒真看不出這是個關人的地方。
陛下駕臨,侍衛們見紛紛行了大禮,謝宜瑤一個眼神,就都退了下去。
謝宜瑤想了想,還是讓飛鸢和裴賀在殿外守着,免隻身一人留在這裡和司硯對峙。
反正她是傷不了自己分毫的。
殿内靜得好似寂寥的墓園。謝宜瑤方才在外頭聽宮人說,太妃這些日子幾乎從不開口說話。這也正常,她如今與骨肉分離不說,過往的心腹也都不在身邊。
司硯隻是在盤坐在席上,認真研讀着一卷佛經。
謝宜瑤沒多說什麼,隻是坐在了司硯的對面,像從前在顯陽殿那般。
“陛下來做什麼?”
司硯沒有擡頭,但是開了口。
她喚自己陛下,這讓謝宜瑤感到勝利的喜悅。
“朕來和你談談阿母。”
阿母,聽到這兩個字,司硯就知道她是來聊袁盼的了。
謝宜瑤給自己倒了杯茶,道:“之前朕沒有問,拖到現在才得了空,倒也不算遲。”
司硯放下佛經,問:“陛下不怕茶水有毒麼?”
“你難道能預知到我要來,提前備好了送我上路的毒茶?”
“或許是我送我自己上路。”
謝宜瑤哈哈笑了兩聲,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我還是來問那兩個問題的。你為何要給她供燈?你可是知道她死的隐情?”
“我不知。”
司硯并未指明她說的是哪一個問題。
謝宜瑤轉了轉茶杯,道:“阿母死的時候,你就住在她隔壁的院子中,若有什麼動靜,你不該不知道。”
“聽進去了,就會知道嗎?陛下當時幾歲,我也就幾歲,陛下不懂的,我自然也不懂。”
就像小時候的謝宜瑤見到父母間的争端,根本完全無法理解他們為何會惡語相向,甚至是大打出手。
等她能理解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但謝宜瑤隻是說:“朕同你是不一樣的。”
司硯淡淡道:“是不一樣。你是京城謝家女郎,是雍州刺史長女,而我不過是襄陽城的一個尋常小娘子,家父都是在我獲封貴嫔後才有了官職。”
貧苦的出身自然會讓司硯被迫成熟,極早地學會了察言觀色、洞察人心的本領,更何況她當時已經是謝況的妾室了。
當時的謝宜瑤不懂的事情,司硯已經懂了。
“尋常嗎?”謝宜瑤冷笑了兩聲,“朕怎麼聽說當年乃是有相面之人引薦,他才納了你的。你家裡是貧苦,卻也聽過薄姬故事吧。”
司硯不說話了。
話題又扯遠了,謝宜瑤這才在心中想道。
罷了,司硯不願意說,總不能逼着她說。
真相早就被埋藏在黃土之下,随着袁盼的屍骨一齊腐化,就算司硯真的願意說什麼,也隻是她的一己之見。
現在的謝宜瑤無需在司硯面前做任何僞裝,可以盡情用赤裸裸的本性來面對她,沒有絲毫顧忌。
“其實從那時起朕就很讨厭你,”謝宜瑤道,“但卻不是因此才要将你同你的兒子一并趕盡殺絕的,這一點,希望太妃能明白。是因為他們擋了我的路,你也是,僅此而已。”
聽了這話,司硯鎮靜的神色終于出現了裂縫。
“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四皇子年幼,不知分寸。前幾日偷偷讓照看他的宮人給他弄酒……沒有大人在旁約束,就飲得多了些。醫官自會盡力,隻是人難勝天,還望太妃節哀。”
司硯的語速變快:“阿宇是有些調皮,但——”
謝宜瑤打斷道:“三皇子倒是一切都好,隻是今日聽了親弟的死訊,驚着了,不過有專人看護,你不必太擔心。”
宮變前夕,謝義遠被謝宜瑤唆使着去和二皇子謝宥講了他的身世之謎。自那以後,他就漸漸變得有些瘋癫,這些日子又被人嚴加看守,更是到了精神失常的地步。
謝況剩下的兒子裡,最可能阻礙謝宜瑤的人就是司硯的兩個兒子。謝宇雖然比謝甯小,卻展露過更多對政治的野心,謝宜瑤不敢留他,趁着如今還有些混亂,百官的注意力也在戰事上的時候,就先把他解決了。
至于三皇子謝甯,他有揚州刺史的名分,更是司硯的最後一根軟肋,所以她沒動他。
司硯知道謝宜瑤不會放過她和她的兒子,卻還是被謝宇的死訊所沖擊,呆坐在地上,雙眼直發愣。
她還沒有從失去謝容的悲傷中走出來,就迎接了新的一樁噩耗。
但司硯殘存的理智也聽明白了謝宜瑤話語中隐藏的含義,她還沒有動謝甯的打算——為什麼?
怎麼說,也該輪到他了。
謝宜瑤自顧自地解釋道:“再遠的宗室血脈,隻要是姓謝的,都有可能被利用。朕再想趕盡殺絕,也是殺不完的……朕隻是好奇,你的兒子和你自己,如果隻能活一個,你會選誰?”
這樣的诘問太過殘忍,司硯一時間失了神,片刻才喃喃道:“當年我在襄陽生下阿容的時候,就隻有我們母子兩個……”
那個時候正是緊要關頭,謝況把家眷都留在了襄陽,謝宜瑤也是,因此當年她還比謝況這個做父親的更早見到了新生謝容。
“在他出生以前,我曾想着如果是男兒,我就能有了安身的基本。可當我真的看到阿容的時候,那些我都不在乎了,我就隻有一個念頭,他是我的兒子,是我的,我的孩子……”
這和他的父親并無關系。
謝宜瑤聆聽着司硯從未宣之于口的想法,心中沒有一點共感。
她從沒成為過母親,不是嗎?如果是袁盼在這裡,或許還能和司硯說上幾句。
謝宜瑤逐漸失去了耐心,她隻說:“朕會給你時間考慮,三天後再來要答複。”
她起身,正欲離開,卻聽司硯撕心裂肺的一聲痛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