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你在遺憾。”那個聲音說,“你覺得還有你可以做的事,沒有做到,你很後悔,你每天都在想你如果當初再努力一下,是不是就能夠……”
對方意猶未盡,萩原研二卻已經明白了。
一種如影随形的内疚和痛苦,從那時起就一直纏繞着他。每次他複盤當初的表現,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這一點:
是不是其實如果在實驗室裡,不要過于關注自己的境況,不要陷入無謂的恐懼和緊張,多想想辦法,再想想辦法……
他就可以救下,其他跟他一起的人呢?
有人試圖逃跑的時候,他是不是可以幫忙制造意外,吸引守衛的注意力。他還可以說服那個看護他的姑娘,冒險替他往外傳遞消息。他也可以在聚集起來一同訓練的時候,悄悄教别的人怎樣減輕被體罰的傷害。甚至有人被處決的時候——
但槍聲響起,鮮血濺到他的身上時,他被藥劑攪得一團混沌的腦子并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應。
就像長姐和幼馴染數十年如一日地照顧着他一樣,萩原研二也想把這樣的,保護和關懷的心情同樣傳達給其他的人。他熱心地幫助同學和朋友,即使是路人遇到麻煩,他也義不容辭。他像一座已經被加滿了炭火的高爐,已經燒得很旺很旺,如果不把熱度發散出去,就要爆炸了。
但是這一次他沒有能夠保護任何人。
“我本來可以……”
他想捂住臉,但他的手被困住了。這讓他仿佛回到了那個冰冷的實驗室裡,生鐵的鐐铐和尖銳的叱罵束縛着他。那是他在二十年來從未接觸過的,這個世界最陰冷的一面,突然劈頭蓋臉地砸在他身上。他想掙脫,而且前所未有地産生了強烈的憤怒和恨意,他甚至在某些過分痛苦的夜裡想過殺死那些人,然後在天明時冷靜下來,反而因為這種過激想法而感到不安——
“不需要感到不安。”
一個平靜的聲音這樣說道。
萩原研二怔住了。
“每個人都能在經曆過後發現自己曾經錯過什麼,覺得如果再來一次就能做到更好——那其實是不可能的。再來多少次,就會發現多少新的疏漏,從來沒有絕對完美的結局,承認這一點也不是什麼大事。”
“……是、是嗎。”
萩原研二試圖輕松地笑一笑,把這個話題揭過去。但是一隻手覆蓋在了他的眼睛上,跟他近乎高燒的體溫比起來,那隻手的皮膚泛着微微的,很舒服的涼意。
“所以不想笑的時候可以不笑,不需要壓抑你的恨意來表現出别人喜歡的樣子。恨是一種擺脫不了束縛的無力感,隻要你能夠直面自己原來也會有種種負面的情緒,你就能夠把它們都扔掉,不讓其他人借由這些情緒再控制你。”
“我……可以嗎?”
“有點難,你積攢得太多了。不過多花點時間,還是可以扔掉大部分的。”
“哈哈,就算是騙騙我也好,至少來點什麼‘一定沒問題的!加油!’這樣的鼓勵的話吧……總是說出大實話,平時真的沒有被投訴過态度不好嗎,醫生大人。”
“可能有吧。我的助理一般是直接交罰款,不會特别告知我。”
萩原研二終于笑出了聲。
“那就請你……永遠像這樣告訴我實話吧。”他說,“總是要猜别人在想什麼,其實也很辛苦的啊。要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坦誠地告訴我,需要我做什麼,就好了。”
然後他就徹底醒了過來,發現冷汗浸透了睡袍和身下的床鋪。手腕和腳腕都火辣辣地疼,包了軟皮的圓環也沒有能夠完全抵消他過分劇烈的掙紮。
他好像剛剛全速跑了五公裡一樣整個人都脫力了,過了好一會,才在四周手铐解開的咔哒聲中緩過來。那雙泛着淡淡暖意的,茶色的圓潤眼睛靠近了觀察着他。帶着薄荷清香的淺淡煙氣萦繞在周圍,像一個不願消散的夢。
“你看起來恢複得不錯。”與眼中的溫暖有所不同,對方評估的語調十分冷靜。
“能抱抱嗎?”萩原研二突然說。
正準備移開的那雙眼睛,在這個請求之下頓了頓。
“拜托,就抱一下嘛……”萩原研二小聲說着,有些費勁地翻身下床,半跪在那架輪椅面前,向他的主治醫生伸出了雙手,“真的很累啊,是你說可以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吧?那我現在想要一個擁抱,也是遵循了你的指導的哦。”
他如願以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