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下意識欲追,腳下踏出半步,又堪堪作止。
望着少女憤怒離去的背影,他長長歎了口氣,手臂垂落。舉目,遙無盡頭的蔥茏林木将天空收攏成一口井,他茫然四顧,好似忘了自己身處何方。
視線凝回那道背影,少女攜着決絕的氣勢,疾步如飛,眨眼已行遠。
杜甫收斂目光,提了提肩上包袱。路還漫長,他不能在此停駐。
灼日炙烤着大地,走兩步便教人目眩頭暈,杜甫擦拭不斷滲淌的汗水,再度回首,延伸至遠方的林徑已不見少女的蹤影。
心底空落落,耳邊仿佛還回蕩着林無求的聲音,「随你一道去靈武啊」,以及妻子臨别的話語,「答應我,定要平安歸來。」
出鄜州,自延州北上蘆子關,一路向西,即可抵達行在。杜甫不欲在路途中耽擱,身感疲累亦未曾歇,頂着正午的烈日前行。
道途甯靜得有些出奇,約莫又行了半個時辰,他才發覺,這一路竟未遇上任何農夫或村婦的影子。
他們去了何處?抑或此地本就荒涼,寥有人居?
一心趕路的杜甫未作多想,直至于前方數丈之遙隐約目見一匹系在樹旁的馬,不禁面泛欣色,加快步伐邁向那匹黢黑壯碩的駿馬,渴盼能遇上一位本地的鄉民,借以詢問路程。
走近後,卻發現無人看守,僅一匹孤零零的馬伫立原地。
視線逡巡四周,杜甫心頭泛起疑惑,再仔細觀察那匹體格膘壯的黑馬,絡頭與鞍鞯皆覆塵泥,昭示出頻繁使用的陳舊意味,馬腹綁一柄彎刀,刀合在鞘中,鞘身冷硬,間刻紋路。
再定睛細看,那紋路并非簡單的圖案,卻是胡文。
杜甫背脊發寒,頓知不妙,未等撤身離去,身後貼上一道渾厚寒冷的聲音:“莫動。”
*
林無求将包袱狠狠甩在地上,罵罵咧咧。
“誰稀罕叫你先生!誰稀罕你收留!沒了你還活不下去麼?”
她兩手叉腰,分明未走幾步,卻氣喘如牛,猶嫌不夠洩憤,對着粗壯樹幹狠踢幾腳。枝頭樹葉象征性搖了兩搖,以示回應。
喘勻了氣,頭腦恢複冷靜,林無求心道,不行,不能就這樣回去。
答應偃娘的事還未做到,如此回去,她無法與偃娘交代。
林無求不願再見婦人哀泣的臉龐,那樣的臉龐讓她心中揪疼。更況且,孩童不可失去父親。
對,林無求用拳猛砸胸口,她必須回杜甫身邊。她一點也不難過,根本無必要為了幾句話難過。她告訴自己,杜甫若出事,她這麼久的努力全白費了,為了不使工夫付諸東流,她得忍辱負重!
一番邏輯自洽後,林無求拾起地上包袱,拍去泥塵,幾星斑點怎也擦拭不掉,她開始對自己方才沖動扔包袱之舉後悔不疊。
仔細思考,杜甫應是一路北上,取道延州,出蘆子關而向西。臨行前,偃娘告誡她務必走大道,否則有迷路之險,照半日的行程看,杜甫同樣走的大道。
與杜甫錯開已有約莫兩刻,再不追今夜之前便難趕上。林無求主意既定,系緊包袱後,一路拔足疾奔,也不再沿盤曲蜿蜒的官路,反抄林中近道,多數時候筆直而行。
郁芊豐茂的樹木為她遮擋日光,同時遮掩了她的影子。
爬上一處陡峭坡頂,她極目眺望,欲從高處找尋杜甫的蹤影,看了半晌毫無收獲,怏怏放棄。
欲下山坡,驟然間聞得一陣喝罵:“都走快些,别磨蹭!”
林無求心中警覺,身子立時藏進坡後,按住不動。
一陣哒哒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坡底道路緩緩行來一撥騎兵,約莫二三十者,身着甲胄,手持兵刃,為首之人一面前行一面環顧四周,像在探察道路,又像在搜尋甚麼。
林無求悄然探出腦袋,雖為漢人服飾,騎兵明晃晃的絡腮鬍鬚與深目高鼻的面龐,她看過一次便不可能忘卻。
在白水,遭叛軍追趕時,身旁百姓被一箭穿脊,她連做幾夜噩夢,未敢告訴杜甫。
是胡騎。
此地為何出現胡騎?
未待細思,她複觀見兵卒身後用繩牽着的一溜人,有老有少,皆衣衫樸素,雙手被縛,亦步亦趨跟在馬後,面色黯如死灰。
騎在馬上的士卒拉扯繩子呼喝:“拖拖沓沓,不想活命了?”
林無求縮回腦袋,冷汗覆了滿脊。
叛軍正在抓人。她猛地想到偃娘,不知羌村此刻是否安全。鄜州境内出現胡騎,證明叛軍已踏足此地,但踏足至何種程度,僅于邊境巡察,還是大軍壓境,尚未可知。
再悄然窺望,士兵揮舞着鞭子,笞打行動緩慢的俘虜。
聽聞安祿山率軍攻進長安,除了于城内大肆劫掠捕殺,還下令搜捕流竄的長安官員與百姓。
林無求同情遭捕的百姓,卻無可奈何,隻能眼睜睜望着他們走遠。
隊伍最末的幾人中,一位身着褐衣、形貌瘦削的中年男子此時擡起頭,露出散亂發梢下的面容,林無求遽然色變。
——子美先生!
心髒砰砰直跳,林無求伏在荒坡上,手指不覺嵌進土壤。
他也被捉了。
她知自己再是能夠扛着杜甫跑,也無法同數十個悍勇的騎兵打鬥取勝。杜甫被叛軍所抓,她該如何是好。
“今日運氣頗佳,淨趟手還能碰上個當官的,若非查出他包袱裡裝着的官身,險些要教他瞞過!”
“可惜咱們無人識得上面的字,否則定看看是個甚麼官。”
三兩名行于隊末的騎卒交耳議論着,不時發出刺耳笑聲。
“你想知道,讓他讀給你聽不就是了!”
“這些拿筆杆子的,嘴裡安有一句實話?你道他讀出些甚麼來。待押至長安,一問即知!”
“再大的官,不也照樣成為階下囚,至終還得給咱們的皇帝磕頭!”
“說得正是!萬一逮着甚麼大官,押回長安,還能獲得賞賜!”
牽繩的士卒放肆大笑,未知身在後方的杜甫聞見多少,除了那唯一一次擡目,餘下時候便是長久的頭顱低垂,沉默前行。
他們要往何處?林無求腦筋飛快地轉。
對了,長安。她忽地靈光一現,安祿山占領長安,士卒抓完俘虜,定要返回長安關押。
穿着草鞋的背影被繩索牽拽得踉跄,她忍不住再看一眼,發現杜甫背上的包袱卻沒了蹤影。
目光搜索,竟攜挂于叛軍馬腹之側。
這幫天殺的畜生。林無求火冒三丈,将與杜甫争吵之事早忘到九霄雲外。
她握緊拳,提醒自己萬莫沖動。
*
行了足足兩日,除午後稍歇外,白日裡叛軍的馬蹄未曾停過。
杜甫心中清楚,他們在往長安進發。
他的足跟教草鞋磨破,行走的每一步皆有剜肉之痛,然催促的鞭梢未因俘虜身體而停下,行軍的速度亦未嘗絲毫放緩。
“咚”地一聲,他終于支撐不住,跌倒在地。
“将軍,有人昏倒!”
“将軍,又有人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