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無求背着竹筐,從山上砍柴歸來。
遠瞅見自家高高的破舊的窯洞,立馬如歡快的馬駒加快了步伐。
從前她對杜甫在長安的舊屋挑挑揀揀,床闆嫌硬,桌椅嫌矮,夜裡燈盞嫌不夠亮,目今家徒四壁、幾稱得上空空如也的一座窯洞,卻也讓她瞧得親切萬分。
日和風暖,屋瓦上曬着數筐谷物,那是村中人好心分予初來乍到者的糧食,黃粱米配蒸野菜,便是一家每日的餐食。
林無求原該在安頓下來後第一時刻向杜甫索要一件重要之物,而後溜之大吉,可她不僅未開口,還幫着杜甫修葺瓦檐,幫偃娘洗晾衣服,學煮米蒸菜。
林無求催眠自己,還是待杜甫一家生活安穩後再行離去較為合宜,跟她舍不舍得走沒有半點關系。
一耽擱,便耽擱到七月末,太子于靈武繼位,改年号為至德,不滿三十官員的新朝廷在匆莽中建立,章規法度,拜迎典禮,無不疏樸簡陋之至,如同杜甫于羌村新辟的屋舍。
消息傳至鄜州境内,百姓議論紛纭。畢竟這位新皇乃大唐開國以來首位不在長安登基的皇帝,所率領寥寥數十人的朝官班組亦成為戰火中黎民新生的希望。
回到院裡,林無求卸下竹筐,正将斧頭擱回牆根,忽聞一陣話音。
聲音源自屋内,顯然屬于杜甫跟偃娘,青天白日下屋門緊緊阖着,模糊聽得“朝廷”“靈武”之類字眼,像在談論朝政。
林無求好奇心起,蹑腳湊近,屋中卻又傳來偃娘的啜泣。
“......你要去......我攔不住你,也萬不會攔你......隻為何偏在此時......”
林無求整個人趴在門闆上,屏息附耳。
“......君需要臣,難道孩子便不需要父親麼......”
又隐約言了甚麼,卻是杜甫在安慰偃娘,林無求正聽得雲裡霧裡,忽聞偃娘道“你去罷”,似做了妥協,而後腳步聲傳出,她忙退至一邊抓起竹筐,裝作甫歸的模樣。
屋門自内開啟,迎目與杜甫視線相撞,後者立在原地一忡。
林無求笑容滿面:“我回來了,子美先生,你看我砍的柴!”
論裝傻,無人可以識破她。
杜甫容色恢複平靜,笑道:“快去歇一歇罷,洗淨手,喝些水,莫累壞身子。”
“我不累。”林無求亦作慣常回應。
她發現,毋論言過多少次不累,杜甫總會于她忙碌時勸她歇息,一遍遍,反複重疊。
凝神細觀,男人的鬓角生出些許霜華。
他今年方四十五歲。
身後,偃娘坐于屋内一角,低首掩袖拭淚。
*
這一日,杜甫仍然教她寫字讀詩,逃難耽擱一月多,林無求感到自己筆法生疏,又不會寫字了,幸而杜甫悉心指點,輔以适當誇獎和肯定,這才重拾自信。
杜甫翻出一冊詩集,裡面乃他親為抄錄的詩篇,予她讓她日後研讀。
“若有不懂之處,可詢問偃娘,她雖為女子,學識卻不淺,足為你解惑。”
“我當然知偃姨聰慧,”林無求納罕,“但我為何要問她,不能問你嗎?”
杜甫沉默須臾,方才緩緩笑了一笑:“自然,也可問我。”
是夜,偃娘于枯瘦油燈下縫補小兒衣衫,床榻上兒女悉酣然入夢,林無求踱進門來,勸偃娘早些歇息,再補下去眼要失明。
偃娘非杜甫,對她一番威懾權作笑應:“很快便補好了,明日鳳兒要穿,今夜須替她縫整齊。”手中仍忙不停。
林無求于是蹲在婦人身邊,觀一針一線穿過破舊的麻布,心底甯靜而又滋味複雜。
她難得乖巧,偃娘不由向她搭話,含笑道:“今後跟着我們生活可好?”
“甚麼?”林無求未反應過來,待明白婦人之意,一時間踟蹰嗫嚅,“啊,我......我還不清楚......未考慮過這些......”
抓耳撓腮,詞不達意。
偃娘心底洞徹,無怪子美笃定,任誰見了她這副猶豫張顧的模樣,也不會再懷持幻念,認為她有留心。
“偃姨,非我不願,而是......而是......”
“我明白,”柔和的水眸于一星枯燈下綽約潋滟,偃娘輕道,“你不走,是因為舍不得我們?”
"......"林無求張口無聲。
朝四壁環顧一周,偃娘惋然一笑:“隻是這個家從此又要孤寂了。”
“為何?”
靜夜裡,烏雀斜挂枝頭,時而振翅飛過,寂靜的窯洞内爆出一聲低喝:
“——他不要命了?外面這麼亂!”
随即意識到小兒女們正酣眠,林無求試圖降低嗓音,卻控制不住語調慌亂,“何況、何況他不管你們了麼,萬一家中遇上何事......”
她蓦地認識到,正因家人暫且平安,那人才決意離去。
“無求,你不懂,無大家,焉存小家,數萬将士身赴疆場,他們個個亦為有家之人......子美出身官宦之家,忠君報國,于他心中何其重要,他安能忍受自己逃竄避禍,作亡命之輩,如此,他的兒女也要瞧不起他......”
偃娘漸漸淚珠閃爍,撫摸她的臉頰,不知說與青澀的少女,還是說與自己聽。
“我不管,他不負責任——”林無求還欲再言,被偃娘打斷。
“無求,倘使我為男兒,也要西去靈武,叩見新皇,可惜我身為女子,縱有效死之志,亦報國無門,他要投奔新皇,我何來不願,我隻是......隻是......憂他一路安危,連伴他身側亦做不到......”
晶瑩淚珠一滴一滴砸落,洇濕衣衫,偃娘扭開臉,用袖子擦拭淚痕。
林無求不知所措地安慰:“偃姨,你莫傷心了,要不......要不我同子美先生一起走,我可以幫你保護他!”後半句出口,蓦地來了精神。
不知何故,偃娘倏地憶起白日那件衣裳,連忙搖首:“不可。”
“可以,我比子美先生身子骨結實多了,遇上叛軍我能扛着他跑!”林無求越說越起勁,晃動偃娘的手臂央她答應。婦人始終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