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頭的将官煩不勝煩,揮令全隊停下,驅馬行至隊末,将卧伏在地的幾人一一掠過。
“将軍,此人腳跟磨爛了,走不了路。”士卒禀道。
将官居高臨下睨杜甫:“走不了,就拖着走。”
麾下兩名士卒面面相觑:“這......恐怕繩拖不動。”
“礙事,耽擱了回京時日,把你們全部杖斃軍前,以儆效尤,”将官鷹目掃過卧地數人,揚起長槍,一一指過頭臉,“将這幾個走不動的老弱婦孺,給我殺了!”
“是!”
幾人頓時連番告饒,磕頭泣淚,士兵手起刀落,數聲嗚咽後,血染利刃,轉瞬沒了聲息。
杜甫閉上眼睛,不忍見這一幕。
場面死一樣寂靜,餘下俘虜戰戰兢兢,面色慘白,再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将軍,這人似是個官員,是否留他一命,帶回長安發落?”一名士卒認出杜甫,向長官請示。
“哦?還是個官員?”馬蹄繞着杜甫逡巡,将官正眼把他周身打量一遍,“是個甚麼官?”
“聽他自己言,僅微不足道的小官,似為......呃,八品。”
“八品?”寒刀般銳利的眸光射在杜甫面龐,将官輕蔑道,“國都已滅,還存在甚麼大唐的官。”
杜甫忍語閉目,不作回應,也不曾求饒。
将官洞悉冷笑,哼了聲:“斯文人。”
馬鞭甩響,揚長而去,“給他把草鞋脫了,讓他赤着腳走!”
*
長安北,景耀門。
運輸辎重的木車陸續通過城門,高高洞開的金門後,城池露出一片蕭疏衰殘景象。
此為八月初的西京,距離叛軍攻入城中過去一月多,最初令人心驚膽裂的屠殺已經停止,然空氣中還殘留着血的腥鏽,長安城内的百姓依舊每日心驚肉跳,仿佛稍微行差踏錯,便會立刻回到六月時的煉獄。
六月中旬,叛軍占領皇城,賊首安祿山下令滿城搜捕皇室宗親,将霍國長公主以下諸王妃妾、子孫姻婿等百餘人先後于崇仁坊挖心,以祭其子安慶宗。
時至今日,無人敢去往那處一日之間堆滿皇親貴胄屍首的街道,那處道路今如荒廢般,再尋不到人間的溫度。
林無求進城時,負責募集役夫的監事再三問她:“你真要入城?”
“是。”
“為何?”
“我爹目今正在城中,須得女兒守在身旁盡孝。”
倒是個難得的孝女,監事唏噓,也罷,他又何須管得旁人生死。
“好罷。不過,我得再提醒你一回,”毫筆于虛空中指點,力圖與面前女子強調,“眼下入城容易,出城難。你這一進城,可就不知何年何月能夠出去了。”
也許這輩子便再無法活着踏出長安。
......
林無求領了差事,推着木車,車上載滿辎重,絲毫無損她行動如飛。
監事看了,啧啧自語:“瞧着瘦弱,倒真有些蠻力,擱在天寶初年,許又成為一樁奇聞。”
搖搖頭,歎息止念,低首繼續檢錄。
第二日,林無求将木車放穩,趁着搬運草料的空檔,瞥了眼城門口,一列長長的騎兵領着捉回長安的逃民緩緩邁入城門。
“又抓了一批......”身旁苦役同樣遙視那方,惋惜感歎。
目見杜甫蒼悴的面孔,林無求凝駐許久,至其餘役者疊聲喚她,方遲遲回神。
“喊甚麼喊,喘口氣不行嗎?”林無求暴躁道,抄起草料往另一方走去。
*
長安城萬年縣的縣尉崔瀚海近日來很是頭疼。
縣衙裡的牢房快要被押解回京的“俘虜”給堆滿,可胡将麾下的士兵還在一茬接一茬地往長安城送人,他們根本不理會衙裡容量幾何,隻管将人往衙門口一丢,甩手離去,剩下的活便全歸了他這個吃力不讨好的縣尉。
自從長安淪陷,像他這樣一批未能逃走的官員皆成了大燕朝的僞官。崔瀚海也想過死節守忠,保全清名,然他最終沒有那個勇氣。
如今牙兵代替了武侯鋪的差役,整日于城内巡邏戒守,隔三差五,便到衙門來“問候”一番,他隻能忍氣吞聲,笑臉相迎,日子比之從前更加艱酸。
安祿山想抓些高官厚爵,抑或于朝野卓有名望的文士效忠自己,以收攬人心,穩固新朝地位,他這官低位小的臣僚便要替其幹這髒累之活。
挨到黃昏時分,散衙封印,崔瀚海心神疲憊地揉揉眼眶,自案前起身,準備例行公事,最後清點一遍在押的囚徒,這時衙役來報:“少府,門外有一女子求見,說想為她家人送衣裳。”
“送衣裳?”崔瀚海撩袍坐回椅中,“這種事你們自行處置就是,何須禀報。”
“回少府,她家人并非收監在獄的囚犯,屬下不便處置。”衙役答。
“并非囚犯?”崔瀚海腦筋一轉,明白了。
後院。
專門騰出的數間屋子此刻住滿押回長安的官民,部分是今日方送來,未及核查身份,不可放行,然亦未定罪,按律不能與已定罪的囚徒同關監牢,故辟出數間屋子,讓此類人等将就休憩,待日後驗明身份,再行處置。
杜甫便在這群人當中。
他閉攏雙目,縮于室内一角,幾乎不發出任何響動,似已全然喪失求生的意志。
被押往長安的路上,他想過自戕以守節,最終卻因割舍不下羌村的妻兒,無法付諸行動。一時間,他厭惡自身的怯懦更勝于對叛軍的厭憎,倘他果真飽讀聖賢書,有君子之節,在遭受叛軍羞辱時,便不該再苟存于世。
活至目今,正意味着連他惜矜而引以自傲的那一點風骨也蕩然無存,連同尊嚴一并被碾入塵埃。
門外人影遮住射進屋内的光線,但聞衙役提聲道:“杜甫?哪個是杜甫?”
杜甫睜開混沌的雙目,茫然而不知所措地擡起頭,應了應。
“出來。”衙役簡潔道。
*
“杜子醜?怎麼給女兒起這麼個怪名字?”
崔瀚海一面聽着衙役詳述,一面往後堂步去,聽到來者姓名,不禁大為皺眉。
“卑職也不清楚,”衙役道,“那女子言,得知父親在此,來給父親送雙鞋。”
特意前來探望,僅為送雙鞋履,有古怪。崔瀚海正這般思着,目光落向後堂内業已等候多時的少女。
為圖方便,她僅着短衫麻褲,頭發如男子束起,手裡提着個不大不小的包裹,從背影看,頗有幾分難辨性别,轉過身來,那一雙烏溜明亮的眼珠卻萬不可能再使人認錯。
崔瀚海一身官袍,氣度自與周圍衙役不同,開口詢問她幾句,林無求便自動曉得此人身份。
她殷勤道謝:“多謝少府體恤,家翁與小女皆感激不盡。”
崔瀚海沒承這聲謝,刁鑽道:“令尊今日上午方至衙門,娘子下午便趕來,消息倒是頗為靈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