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無求摸住偃娘手背,溫熱觸感覆蓋了婦人心房,“偃姨,你相信我,有我跟着,定保子美先生平安。”
偃娘緊緊閉目,她又能如何呢。她還能夠寄托何人。
終是抓住林無求的手,哀泣着祈求:“拜托你,無求......拜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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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屍首阻斷渭水,河流成血,未知還有多少親眷等待着遙無歸期的征人。
杜甫遠行是在林無求酣睡的五更天。
“真不告訴她麼?”
杜甫接過包袱,背負在肩,對少女性子的熟悉讓他決意不事先言明,他歎息道:“告訴了,她定要鬧騰不休。”
偃娘獨自為他送行,情緒已趨平和,卻道:“她會怨你的。”
目色一刹浮過怅惘,杜甫收斂心緒,道:“那便讓她怨罷。”
讓她怨,好過再使她身處險境。
對夫君所思所想心知肚明,偃娘不再言些甚麼,遙遙注視伶俜遠走的背影,憶及昨日。
林無求愈發積極地砍柴,砍下的柴根根劈開,堆疊放妥,擦着一腦門汗對她道,「我與子美先生一走,就無人幫你劈柴了,所以我多劈些,夠你用一兩個月,屆時我便回來了。」
杜甫言,她雖舉止無拘,心地卻比任何孩子皆純善。
是的,比這世上最璀璨的明珠還要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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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無求真不明白,為何古時候的人偏喜歡選在天色烏漆墨黑的時候出遠門。
她背着自己的小包袱,遠遠跟随杜甫身後,淌溪涉水,攀登山路,繞一叢叢石徑,從天暗走到天明。
眼望杜甫擡袖拭汗,四顧環視,林無求忙躲至林蔭道旁,藏身樹叢之後。
杜甫着一身褐衣草履,八月暑氣尚未消褪,久行依舊熱意萦繞,衣衫濕淋淋黏在脊背,額際汗珠滑落面頰,他拭了拭面上汗水,喉嚨幹渴,包袱裡裝着雙布鞋,他尚舍不得穿。
非是不願騎馬,實則戰亂中毋論官私兩家的馬匹皆征往戰場,有錢亦難買到。
行了半日,似模糊察覺身後異樣,偶見一絲人影掠過,又疑自己眼花。幾次借停歇之故回頭,皆無蹤迹。
時局混亂,叛軍勢力不知是否蔓延至這一帶,杜甫心懷警惕,這回他再度停下腳步,借飲水之機倏然回首,但見一抹天青色猛地蹿至樹林裡。
凝望那抹顔色消失之處,杜甫心頭泛起一絲不詳的預感,該不是......
林無求蹲身倚靠樹幹,厭賴地瞅螞蟻搬食,時而拽根狗尾草戳弄生靈,等待男人再次踏上行路。
然這一回,未待她悄窺對方身影,身後極近處傳來一道從容不迫的嗓音:“出來罷。”
林無求悚然一驚,那嗓音近在咫尺,她憋住氣息,心髒直跳。
杜甫伫立林邊,見無人應答,又喚:“無求。”
這一聲卻是無奈居多。
林無求無法,隻得老實從樹後步出,純良無辜的眸子盯着杜甫,癟癟道:“......子美先生。”
杜甫深吸口氣,壓住心頭陡然升起的怒意,閉目:“回家去,勿要再跟着我。”
“不要。”
“我去靈武,你跟着卻是作何?”杜甫霍然睜目,忍不住與她诘問。
“随你一道去靈武啊。”林無求端着副理所當然表情。
“四面皆為胡人兵馬,且流寇叢生,危險潛伏,你一孤弱女子,若遇上叛軍,豈為玩笑?”杜甫提嗓斥道,心急之下,語氣比往日加重。
她才不弱呢,林無求内心反駁,頂嘴道:“遇上叛軍,你一人便安全嗎?”
“好過你我二人皆被縛住。”
“好個鬼,才不好。”
“無求!”
林無求被這一聲呵斥吓到。
不知不覺,杜甫拿出長輩的威嚴,手指向來時路:“聽我言,趁天未暗,即刻返家。”
林無求猶作掙紮:“回甚麼家,回哪個家?我不知道。”
杜甫腦中抽痛,偏生無法奈她何,深作吐息,一字一頓道:“回羌村,回去偃娘身邊。”
可惜林無求最不吃這套:“你說了我便要聽嗎?憑什麼?”
見杜甫張口,又補一句,“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憑什麼管我?”
杜甫唇齒哆嗦,手臂幾伸不穩,一口氣提不上來:“你若不歸......”
“不歸怎樣?”
“從今往後,便再勿喚我‘先生’二字,隻當我從未收留過你,我也再不會見你。”
一字一句,咬牙溢出,铿锵有力。
林無求臉色猝然白了一片,眼裡生機褪盡,好半晌木木站立,不知言語。
杜甫望着她這副情态,心中作疼,然狠下心腸,不肯示軟回轉。
兩人對峙頃刻,猛然間,林無求轉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