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彼此緊牽,生怕再丢失一人,蹒跚于茫茫黑夜中尋索。
交錯呼喚飄散入林,很快被濃郁幽靜的黑暗吞沒。中天一輪蒼皎明月散發着寥寥微光,隐約勾勒出樹的輪廓,宛若無聲伫立的人影。
“阿耶,我怕......”鳳兒忍不住啜泣,揪緊杜甫衣袍,臉鑽進父親臂彎。
杜甫一面安慰稚女,一面忍耐足腕因頻繁行動又起的疼痛。偃娘牽着宗文、宗武,憂心道:“這般找下去不是辦法,若附近果真有狼,我們如此疊聲呼喊,不恰将狼引來?”
杜甫尚未回話,便聞宗武膽怯的童音:“阿娘,林姐姐被狼吃掉了嗎?”
孩童對生死哪裡有所概念,不過出于對未知的恐懼,然這一語聽在大人耳中,威力卻如利刃穿膛,直插肺腑。
“莫胡言,林姐姐隻是走丢了,我們大家正在尋她,”偃娘忙訓道,“不信問阿耶......阿耶?”
迷蒙月色下,她瞧不清杜甫慘白的面容。
“......子美?”
杜甫喉頭滾動,好半晌無法發聲,待終于找回聲音,他平靜向妻子道:“你帶孩子們先去歇息罷,我再往四處找一找。”
松開幼女攀于自己衣袍的手,感受到父親不容抗拒的力度,鳳兒怯怯貼往母親身側。
“二郎......”
“你與孩子奔波數日,休息要緊。我尋不着她......”聲斷些許,短暫的停滞宛若麻繩束在脖頸,勒得夫妻二人喘不過氣。
須臾,杜甫逼迫自己開腔,“......尋不着她,我自會歸來。”
偃娘霎時淚珠盈眶,她明白,尋不着林無求,他是不會歸的。
他們俱太累,太累了,累到一樁意外便足以摧垮心房,情緒失控。
正當時,身後傳來窸窣響動,夫婦精神猝然緊繃,一道黑影踩踏草叢,駐足于數丈外。
“子美先生?”低弱而警惕的聲調,是林無求,“偃姨?”
兩聲試探,教口中所喚二人欣喜若狂,偃娘忙作回應:“無求?是無求麼?”身旁丈夫卻已提袍奔向那道漆黑幽影。
“——哎呦喂!”
草葉沙響,遭杜甫迎面撞上,林無求倒退一步,踩折大叢野草,“鼻子撞塌了!”
杜甫身形跌踉,目不見光,試圖将她扶穩。兩臂攙住少女肘彎,疊聲詢問:“何處受傷?傷得重否?”
林無求甕聲抱怨:“傷着鼻子,鼻梁骨撞斷了。”
“我看看。”
一雙溫熱手掌焦切而慌張地摸尋,觸到發鬓,沿鬓角往面廓摸索。常年握筆而粗糙的指腹與冰涼柔軟的膚頰形成對照,形如鎮定少女與慌亂文人的對照。
摸到挺若小山的鼻梁,杜甫讷讷止住,面前人大言不慚道:“是不是斷了?”
他胸膛發痛,未理會她的玩笑:“身上呢,身上可有受傷?”
“我無事,子美先生。”林無求良心回歸,老實作答。
縱看不清面,腦裡亦能描畫出少女微帶自得的情态,他膛中一澀,心神乍然松弛,手足麻痹之感猶在,連日來的憊倦與無力頃刻席卷心房。
“好,好……”微許顫音,喃喃連道數聲。
林無求動動胳膊,奇怪怎抽不出:“子美先生?”
杜甫恍然驚醒,意識到抓她臂肘的手仍未放開,踯躅着松開,終不敢确認:“真的無恙?”
“子美先生,你是不是怕我被狼吃了?”
一語即潰。
“是不是害怕見到的是鬼?”
猶自不停,穿心貫肺。
“放心,子美先生,我死不了。”
他深深地,幾若喘不過氣地仰首:“莫再說了……”
林無求語止。
他極力平複内心翻湧的情感,眼前分明不是自己夭折于襁褓的嬰孩,可他為何竟于此時,無法抑制地憶起曾失去的那個孩子。
林無求瞧不清楚杜甫面容,亦無法體察其内心翻騰的情緒。
事實上,她想告訴杜甫,自己适才被狼撲上來撕咬,恐懼到縮成一團,渾身發抖,縱狼離去後,依然兩腿戰戰,無法從地上爬起。
直至此刻,她閉上眼,仍可感受到利爪與齒牙撕碎獵物時的殺意,與迫在脖頸熱騰騰的、狼的呼氣。
但她蓦地又覺,甚麼也不必說。
“宗武呢?”林無求想起來問。
“他已歸來。”杜甫嗓音微啞,顯還在消化情緒。
“哦,”林無求終于在這趟旅途中顯得疲憊,打了個呵欠,安慰不知為何而傷懷的男人,“子美先生,你放心,有我在,定不讓你再失去家人……”
杜甫一瞬僵滞,下一刻,酸楚透遍心肺。
原來她早已知曉。
*
成災的澇雨仿佛映襯着李唐搖搖欲墜的江山,萬千黎庶于泥濘中奔湧逃遁,李唐的将士在天子棄走長安後人心潰散。
當天子在馬嵬驿遭遇禁軍嘩變,無奈賜死貴妃,宰相楊國忠由士兵亂刀砍死的消息傳遍四海,林無求一行已身抵鄜州,其間他們還幸運地得到杜甫故友孫宰的接濟,得以暫作休整。
那是途徑同家窪的一日夜裡,仿徨遊移之下敲開孫宰的家門,這位昔年友人不但未嫌負累,還将妻眷下人喚醒,連夜張燈迎客,為他們準備豐厚的菜肴,予他們燒水梳洗。
兩家人環坐案前,彼此相對,熱淚縱橫。孫宰吩咐仆婢騰出堂屋,讓小兒們先行睡下,自己與經年未見的朋友把盞深談。
聊至馬嵬驿之變,兩人皆不勝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