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無求聽到一半便尋借口溜掉,于堂屋榻上久久睜目,無法入眠。
起身蹲坐門檻,隔屋燈影搖爍,低低絮絮的話談飄在夜裡,她細聽一陣,阖攏雙目。
腦裡漸漸浮現出戴着鏡框的女生身影,修剪幹淨的指甲對着書頁上短短一行,耐心向她道,「這就是安史之亂,楊貴妃正是死于安史之亂。」
「它是唐朝由盛轉衰的轉折點,無求,這個考點很重要,你要記在心裡。」女生的父親是曆史學教授,文化似乎通過這種方式一脈相承,她向林無求娓娓言叙課本外的知識,「此後藩鎮割據,武将頻頻造反,朝廷無力約束邊鎮,隻能一次次妥協求全,大唐看似完整,實則四分五裂。安史之亂的創傷太過慘重,擊垮了唐朝半壁江山,也給武将樹立了極壞的榜樣。之後邊将多效仿安祿山,不聽中央号令,動辄起兵造反,以武力威脅中央。」
林無求時常認為,女生超出于同齡人的早慧是其鶴立雞群的原因,可惜這份優秀并未傳遞給林無求。
她作為雞群中的一員,僅僅很向往女生。
「安史之亂發生時,唐朝才延續了一半,距離唐朝覆滅還有一百多年,但人們從來隻知道前面一百年,不記得後面一百年的存在,你知道為甚麼嗎?」
「因為人們喜歡的是那個萬邦來朝的盛唐,而非後半段那個垂垂老矣,誰都可以欺負的老人。」
「安史之亂,讓一個風華鼎盛的青年,變成了一個老人。」
杜甫步出屋時,見到的正是少女倚門發呆,兩眼空茫的景象。
“怎不去屋中歇息?”他撩袍下階,輕輕行至少女身側。
林無求側目看他,突兀道:“你認為是貴妃的錯嗎?”
杜甫微微一怔,對少女堅硬的語氣過于熟悉,他明白,倘使給予肯定答複,少女是要同他勢不兩立的。
而他又豈會抱存那樣怯懦的思想。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目今山河破碎的局面,焉能歸罪于一名女子。”他斂目長嗟,就連他自己,又為家國做了甚麼益事麼。
果不其然,聽到與己相同的觀念,少女開始發揮:“那麼多将士,隻敢要求殺一名女子,他們有種把那狗皇——”
說過不再言聖人壞話,少女倏地止住。杜甫知道,她又要口無遮攔了。
“是誰将她封為貴妃,誰為她穿金戴銀?”顧忌屋内酣睡的孩童,林無求低着嗓音,一雙亮得驚人的眸灼灼冒火,“子美先生,你養過貓麼?貓随主人,主人富裕,就連他家的貓也吃最好的食物,穿人類穿不起的衣裳,還有仆從整日為其打理毛皮。那是貓自己的決定嗎?那是主人的決定。主人家道衰落,仆從便責怪貓魅惑主人,害主人無心家業,要殺貓洩憤,天理何在?”
她道,“子美先生,貴妃就是聖人的那隻貓,你不認為嗎?”
那一瞬,杜甫為她吐出的超乎年齡的洞見所詫異,參差生靈,或嫉妒怨恨,或憤懑憎惡,幾人能如這番話語般透徹清醒。
“罪愆天子,或許正是世上最難之事,”他不由道,“請願賜死貴妃,已令陛下顔面無存之至。”
“所以怯懦,”林無求不假思索道,猶嫌未夠,再添一句,“而且卑鄙!”
被少女毫不留情地批駁,他亦再難去替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遮掩:“是,你說得不錯。”惟少年人方敢直言若此,也惟有如此直言,才可使他自己抛卻最後一絲幻念。
得到肯定,林無求總算面頰放松,交代道:“其實适才那番話不是我說的,是我一位同窗所言。”
“是麼,”杜甫莞爾,“你的這位同窗定然十分出衆。”
“她可厲害了,書院次次考試都拿第一,人也好,經常給我補習,講話溫柔......”就像你一樣。
少女愣了頃,後半句藏進喉底未說。
杜甫眼尾漾起絲縷笑痕:“想她了嗎?”
“......嗯。”林無求頭倚門框,仿佛被抽幹生氣。她讨厭成績好的學生,對他們敬而遠之,惟獨那人從未嫌惡過她,也從未放棄過她。
往旁移了移,給俯身坐下的杜甫讓出位置,須臾,聽得身側男人道:“......抱歉。”
“甚麼?”
無法給予她等同的富足,亦未使她具有一日無憂的生活,若孩子可以選擇父母,焉能以他為父。
面龐清瘦的文人将她青稚眉眼看着,替她正了正頭頂的發巾,淡淡一笑,不複再言。
*
于友人家小住數日,再度踏上路途,行經華原、三川,至鄜州境内。
一路石壁陰崖,洪河穢濁,風濤回旋,雲雷陣陣,不說舟車難行,就連人在濕滑階梯上亦無處落腳。半路他們無奈将馬撇下,步履跋涉。
個中艱辛,林無求此生不願回憶。
七月,經過洪水泛濫的三川,一家人來到羌村,将家安置在此。
得知不需再奔波的消息,小兒女們歡呼雀躍,偃娘臉上也綻露久違的喜悅。
林無求賴在榻上整整一日,方爬起來同衆人用食。宗文嘲她比小兒還懶散,她涼涼切了聲,不以為意。
倒是杜甫為她說話,讓宗文聽了悶悶噘嘴。林無求朝他擠眉弄眼,宗文學她切了聲,頭扭向一邊默默扒飯,惹偃娘抿唇發笑。
甯靜終又重回家中,至少最初的幾日,他們如此認為。
一日,偃娘正收拾兒女的髒衣,欲拿去清洗,忽想到林無求,便欲将她的衣裳也一并洗滌。
左右于院内找不見人,料得又往何處閑晃,偃娘步進少女寝屋,果見衣物亂成一團堆在榻角。
歎了口氣,婦人擱下手中竹筐,坐在榻邊一件件替她疊整。
疊至最底一件,蓦地頓住,意識到不對勁,将衣衫攤開鋪在榻間。
她情難自禁地捂住唇——
淩亂的劃口宛若道道傷痕,交錯于整個後背,像是野獸爪牙撕扯遺留的痕迹,觸目驚心。正中位置綴着一個不大不小的洞窟,穿透布料。
偃娘用指摩挲着那道洞窟,怔怔出神。
屋外傳來腳步聲,她突然回神,把衣裳三兩下疊蓋住。
“偃娘,你在麼?”杜甫伫立門外,未進女屋,隻出聲道。
偃娘忙起身,将衣衫放歸榻角,拾起地面竹筐,走出門去。
“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