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杜甫出來,兩人神色慌張,顯然不備還有他人。
那一男一女均麻衣草履,蓬頭垢面,不知從何處行來,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形容較之昨日的林無求與杜甫還憔悴三分。
再觀其此刻架勢,杜甫一瞬明了,他二人大約也為戰亂所苦,走投無路方來盜馬,不料被林無求發現。
男子露骨的視線停留在杜甫身上,像衡量着甚麼,身旁女子卻較膽怯,攀住男子衣袖悄聲耳語,兩人嘀咕數句,戀戀不舍地轉身離去,男人還不住回頭張望。
林無求用身子擋住馬,抿緊嘴,毫無畏怯、兇相畢露地迎視回去。
直至一雙男女背影消失不見,她猛地松了口氣,疾步奔去杜甫身旁:“子美先生!”
“可有受傷?”杜甫忙往她周身察看。
林無求搖首:“險些動上手,你便出來了。”她咬牙切齒,“兩個混賬偷馬賊,卑鄙,無恥,下作!”
“無求。”察她情緒激動,杜甫不免出言安撫。
“我知他們可憐,”以為他在指責自己缺乏同情,林無求聲弱道,“但我不能把馬給他們,我們也需要……”
心間陡然一澀,不由自主撫摸她纖瘦削薄的肩彎,杜甫安慰道:“我未言你不是......毋多想。”
戰禍令斯文掃地,體面不複,當人連生存之需亦無法保障,何能再如太平年間一般,謙恭禮讓、親善和睦。
該如豺狼虎豹,恃強淩弱,恢複人之獸性才對。
林無求回屋,逡巡一圈,拾起牆根下倚着的斧頭,握在手中掂量。
杜甫問她作甚,她道,拿着路上防身。
又塞予杜甫一柄柴刀,叫他也帶着,杜甫長作歎息,将器具放歸原處。
向眼神疑惑不解的少女解釋,“即便遭遇歹徒,果真用此朝人砍殺不成?”
如此一來,又與叛軍有何分别。再者,攜帶這些重物,惟予自己增添負擔。
“我會,倘若有人搶咱們的馬,我一定砍他。”少女倔強道。
目光流轉,發現少女腦後的雙鬟髻已改為束于頭頂的男子發髻,粗糙利落,簡單而明快,約略是清晨梳洗時随意所束,因無工具可使,顯得幾分蓬亂潦草。
杜甫倏地憶起去歲深秋,自己從奉先歸來,少女自得地與他展示新學的雙鬟髻,那時平淡而質樸的溫馨,如今同樣不複存在。
“我紮得不好看?”察覺杜甫目光停留于自己腦頂,林無求信心不足地摸頭。
“非也,”杜甫淡淡一笑,“隻還須裹纏頭巾,否則一襲青絲便容易髒了。”
“早就髒了,”林無求嘀咕,口不對心地跑去搜尋可作纏巾之物,“怎麼纏啊?”
“來,我替你裹。”杜甫喚她到身前,細緻地為她将頭巾裹覆。
*
行離荒野後,他們接續遇上三兩難民,皆為雙腿行走,果然多虎視眈眈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們的馬匹。
然更畏懼林無求手中利刃,不敢近前。
林無求一手持斧,一手牽馬,兩人晝夜兼程趕路,夜裡憩于樹底,合衣而眠,幸而口糧尚存,饑餓不至成為壓在身上的另一層寒霜。
初時,杜甫算過林無求攜帶的幹糧,隻夠勉強支撐十日左右,于是一日僅舍得吃一塊餅,林無求勸他不住,幹脆道,那她自己連一塊也不吃了。
杜甫再三規勸,她拒不聽,當日竟真一口食也未進,餓得胃裡燒疼,夜間迷迷糊糊夢呓。
杜甫将她自睡夢中搖醒,取出胡餅遞她口邊,哄她吃下,林無求意識不清,張嘴咬了口,待醒神過來,立即啐一聲吐在地上。
“說了我不吃!”不顧杜甫心疼詫呼,她惡聲惡氣道,而後卻輕下嗓音乞求,“子美先生,我們一起吃罷,吃完我再去尋糧,我不想你體力不支,萎靡昏倒......我害怕一個人。”
她無意傾露的心聲,總于關鍵時動搖他的心志。
他終作妥協。
*
第四日戌時,行至某驿站,驿使逃沒了蹤影,餘下空落落的客房供四面八方的難民歇腳。
兩人意外遇見熟悉的身影。
彼時林無求目尖,一眼在人堆裡認出對方:“——偃姨!偃姨!”
杜甫猝然向敞開的屋門内循望,對方聞聲四顧,望他二人牽馬搖手之姿,立即撐牆站起,驚動了身旁昏昏欲睡的幼子幼女。
腳步跌踉着奔來,婦人疲憊凄楚的面頰淚如雨下。
“......清早醒來,驢便沒了蹤影,所幸行囊抱在懷裡,尚未丢失......”
稍作平複,偃娘為他們講起數日來的經曆。林無求在旁接嘴:“看罷,這時候就需要柄斧頭,那些賊不見棺材不掉淚。”
“我不知如何是好,隻得攜他們一路北行,”充滿愛憐的視線落向正狼吞虎咽胡麻餅的三個稚子,他們俱已整日未食,“因我想,到了鄜州,至少還有機會見到你......”
言至此處,偃娘禁不住再度潸然。
不止幼子整日未食,偃娘自己亦兩日不曾吃過東西。
林無求瞧着宗文與鳳兒拼命啃咬幹硬的胡餅、落得滿襟餅渣,又觀偃娘一面自己吃,一面不忘将餅掰碎喂給宗武,心底滋味難言。
轉首去望杜甫,卻見其滿目視線皆膠于妻兒身上。
怔忡一瞬,默然扭開目光。
“幸而今日遇見一位好心人,趕着牛車,憐我們母子遭遇,将我們送來此地,原以為能有些吃食,孰料......境況依舊。”
偃娘說着,輕拍了拍宗文後背:“省着些,莫吃光了,留些路上再吃。”
“吃光罷,再放下去也要壞的。”林無求道。
“是啊,讓他們吃罷,”杜甫心中湧起深深愛憐,“你也再吃些,明日還要趕路,須得補足體力。”
向宗文道,“給阿娘拿一塊。”
宗文依言而行,遞了張燒餅予母親:“阿娘,你吃。”
林無求悄然起身,擇了一遠些的位置坐下,自動避開此情此景。
“阿娘不餓,你們吃便是。”
“吃罷,”杜甫勸慰,“幾日奔波,最辛苦的當是你才對。”
偃娘搖首,問:“你呢,你的腳傷如何?還作痛麼?”
杜甫歎道:“多虧無求一路照顧,初時尚不能下地,稍牽扯即疼痛難忍,至今已能勉強行走,雖有痛感,亦可忍受。”
“無求……她真是個好孩子。”偃娘柔怅道。
杜甫稱是。
兩人回頭循望,卻發現某“好孩子”不知何時坐遠了,離他們一截距離,正倚着牆根揪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