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我聽人議論,說聖人棄了長安,帶着宰相與貴妃連夜遁逃,不知是真是假?”偃娘又道。
杜甫眉宇難掩失望:“我亦有此耳聞,料應是真。”
“一國之君置社稷于不顧,棄子民于胡賊兵刃之下,無怪那胡兒能馳騁中原,殺我大唐子民。”
憤懑之下,縱偃娘一時有膽氣責罵君王,也深陷一隅之地,為不見希望的明日愁苦,“子美,今後我們怎生是好?”
“為今之計,惟先往鄜州,那處距戰火較遠,當暫為安全。”
“孩子年幼,連日不停地趕路,大人亦吃不消,孩子如何能夠承受。”偃娘最擔心的仍是子女,“不過,若非宗文他們行走不快,也無法在此遇見你們,這樣想來,亦非全然壞事。”
她笑了笑,苦中作樂。
這一語提醒了杜甫,是啊,大人尚無法整日行走,那麼林無求……
她牽馬走了整整四日,一路未歇,問她,便言不覺疲累。
杜甫一時心懷滞塞,好像自己忽略了極為重要的東西,轉身找尋那道影子,見少女環抱雙膝,裹一件灰撲撲的襦衣,蜷縮于牆角。
瘦弱纖細的身影與周遭人群分隔開,仿佛天地間一株搖搖欲折的孤草。
風塵碌碌的面容上,惟一雙隽永深邃的瞳眸定定睜亮,眼裡似有安靜的火焰燃燒。
*
翌日,會合後的一家連同林無求繼續踏上逃難之路。
更往北去,沿途多為山道,山野裡荒涼蕭疏,阒無人煙,惟有參差鳥吟伴随。白日尚且無礙,到了夜晚,山間傳來一聲接一聲的狼嚎,宗武不明白那是甚麼聲音,詢問母親。
偃娘将他摟在懷裡:“沒甚麼,睡罷。”
與杜甫相顧凝視,皆在對方眼底看見懼色。
林無求平生頭一遭聞見狼嚎,裹緊衣裳蜷抱住身子,縱知自己不會有恙,亦毛骨悚然,内心發怵。
此後接連數日,雷雨時斷時續,道路泥濘而濕滑,一行人互相牽扶,攀抓兩旁樹木前進,行得艱難萬分。事先無雨具準備,衣衫濕透,貼在身上寒意陣陣,有時整日行不了幾裡地,餓了采摘野果充饑,累了便憩于樹蔭下。
夜裡鳳兒餓得不住啼哭,杜甫将她抱在膝間,安慰半晌不起效果,宗文從樹上摘了李子,想捧予妹妹吃,那李子卻苦澀不堪,難以下咽。
好容易哄得女兒睡着,杜甫與偃娘也已精神倦怠之至,昏然倚樹,不消片刻便墜入沉眠。
月至中天,一片黢黑裡,宗武拽了拽母親衣袖:“阿娘,我想小解。”
偃娘疲倦得睜不開眼,迷蒙中聞幼子聲音,頭歪過來,唇齒不清地應:“去一旁......就在近處,莫走遠了......”
宗武爬起身,邁開短腿走掉。
陰冷的夜風纏繞肌膚,須臾,偃娘蓦地自沉睡中驚醒,提聲呼喚:“宗武,宗武!”
左右找不見幺子,卻把周遭熟睡的人吵醒。
杜甫問她何事,偃娘焦灼而悔不自已,将幼子去附近小解半晌未歸之事相告。
林無求睡得迷迷瞪瞪,掙紮起身,隻覺頭腦一陣眩暈,眼前伸手不見五指,杜甫與偃娘已然在朝四處找尋。
弄清發生何事,她拍打雙頰迫使自己清醒,打起精神加入尋找行列。
“骥子——骥子——”
畏懼招來虎狼,不敢喊得大聲,隻敢拖長音調讓聲飄蕩開。
林無求踩着坑窪泥濘的草地,兩眼一抹黑,幾聽不到周遭其餘人的呼聲時,前方不遠處傳來兒童隐約的啜泣。
“......骥子?”林無求摸索着邁向那處,迎着幽暗月光,見幼小的輪廓一顫一顫,渾身發抖。
她于是笑道:“好啦,不哭,咱們回去。”
宗武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似乎畏懼着甚麼,站在原地未動。林無求倏地停步,視線往他身前數丈之遙望去。
一雙幽綠眼瞳,在寂靜黑暗中發出驚人亮光。
宗武極力忍住不哭出來,一聲連着一聲嗚咽,林無求如堕雪窖,手足冰冷,忘了動彈。
草叢微微窸窣,那雙幽綠爍亮的狼眸朝兩人逼近。
林無求心髒幾欲跳出嗓子,告訴自己:不要怕,你沒事的,不要怕……
她向前走去。直至走到宗武身旁,手掌搭上他弱小單薄的肩身,宗武猝地輕顫。
“看清我從哪個方向過來麼?”林無求道,眼睛牢牢盯住前方的狼瞳。
宗武沾着哭腔低嗯。
“好,待我說跑,你便用最快速度往那處跑,不要停下,也不要回頭,你的阿耶阿娘正在那邊找你,隻要你跑得夠快,便能見着他們,明白麼?”
宗武咬住嘴唇,再度低嗯一聲,哭腔愈濃。
“乖,”林無求道,“準備——跑!”
宗武拔足狂奔,霎時間,身後似乎傳來動物嘶啞的呼嗬,他不敢停下,月下幽暗的林影交錯在野草叢中,視野一片漆黑,仿佛不止他一人在跑,還有别的甚麼東西在與他一起疾馳。
他不敢思考,亦不敢回頭,迎着愈發清晰的呼喚一頭紮進父親懷中。
“嗚哇哇哇——”終于放聲大哭,鼻涕眼淚糊了滿臉。
“不哭,阿耶在,阿耶在,”被襲來的幼子撞個滿懷,杜甫将他摟在懷裡,連聲安慰,“莫怕,莫怕......”
泣淚半晌,幾将嗓子嘔破,宗武一抽一抽仍止不住。
“怎哭成這樣?”偃娘心疼地替他拭淚,“發生何事?”
“有雙好亮、好亮的眼,綠色的......”宗武斷續抽泣。
“好亮的眼?”杜甫與偃娘對視,心底寒意升起,“莫非是狼?”
“它把......林姐姐帶走了......”
“甚麼?”杜甫眼瞳睜大,震愕盯着幼子。
“林姐姐讓、讓我跑回來,她、她自己留在那......”
耳畔一陣嗡鳴,杜甫險些站立不住,拖着傷足便往林中疾趨。宗武猶啜泣不止,鳳兒呼喚“阿耶”,偃娘抓住丈夫手臂欲行阻攔,杜甫扶住她肩,聲音顫抖:
“我去看看,我去找一找她......萬一她......萬一......”
察覺丈夫兩手發戰,偃娘亦禁不住哀泣:“你冷靜些,我們一起去尋。”
“我需去尋她,她害怕一人,她說過害怕自己一人......”
文人瞳孔失焦,口中喋喋喃喃,不知說與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