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扭傷,不要緊。”杜甫額角滲出細汗,強忍道。
林無求恍然,憤怒重又填滿胸膛:“我方才就應揍死他!”
驟然一聲慘嚎自後方傳來,回望去,高頭大馬之上,胡兵盔甲赫然顯現,一支箭矢破空射來,嗖地穿透身旁人脊背,那人應聲倒地,沒了聲息。
林無求愕立當場。耳畔暴湧的驚叫若滔天巨浪,人人瘋也似地向前奔命。
“一個也莫讓他們逃了!”叛軍騎兵揮刀高喊,“将他們全抓起來!”
“無求,快!”杜甫目露驚懼,向她伸手。
林無求腦裡一陣嗡鳴,隻覺一股拉力将她淩空提起,之後發生甚麼,腦子便再運轉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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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裡應在策馬狂奔,然眼前閃過的皆是中箭人倒地的一幕,那人死不瞑目的驚懼雙瞳,與身側不知情狀、猶自搖晃屍首的幼童。
六月的林道葉稠滴翠,視野内蔥茏綠意,古木參天,卻如何也映不進少女眸底。她呆呆地随疾馳駿馬上下颠簸,兩側林影疾掠,馬匹逐漸駛向人煙稀疏的一道。
突然,林無求向前撲了下,撞上男人寬闊的脊背。
“發生何事?”杜甫當即詢問。
未聞答音。
内心騰起一股不詳預感,急欲回身探視,然行動受阻,不能如願。
“無求?無求?”平素淡然沉靜的嗓音失了方寸,杜甫連喚數聲,如沉落井底的石子尋不到回音。
寒意自胸腔蔓延,幾欲浸透全身之時,身後響起少女的回應:“我沒事。”
心弦陡然松弛,然又不能安心,杜甫再問:“真無事?”
“嗯,适才有人拿石頭砸我。”
林無求說着,将箭矢從背部拔下,随手一擲,遠遠扔在身後。
杜甫徹底放下心,加快馬鞭,一手執缰,另一手尋到腰際少女的手臂,牢牢扣緊,仿佛隻要稍不留意,身後的生命便要悄無聲息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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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未敢停歇。正午時分,行至杳無人煙之處,周遭一望無際的荒野,不見絲毫鐵蹄踏過的痕迹,亦不見任何活物影蹤。
林無求已由驚魂甫定的狀态脫離,明白再行下去馬吃不消,待停穩後,果斷跳下馬背,警覺地四處張望。
不敢離坐騎太遠,貼着馬身兜了圈,将目之所及仔細探察一遍後,胸中憋着的一口氣才漸漸喘勻。
“......子美先生,我們歇歇罷。”回頭去看杜甫,發現男人眉頭緊鎖,額間布滿豆大的汗珠,躬身伏在馬背上,神情痛苦難當。
心猛地一沉,視線下移,見男人死死攥緊膝蓋衣裳,手背因用力而青筋迸起。
她忘了!她竟忘了一路!
“别——”察覺對方欲觸碰自己腿足的動作,杜甫顫聲阻止。
閉緊雙目,嗓音滞啞而艱難,“緩一緩......即可,毋須......擔心。”
“還毋須擔心,再這樣下去你的腳就要廢了,”林無求氣急,出言恐吓道,“明日你就會變成一個瘸子,後日你便要截肢了!”
杜甫阖緊嘴唇,仿佛已無餘力反駁她的話。
再度上前,扒開男人的手,那隻手力量孱弱,輕輕一扯便松脫去,遠不如拉她上馬時的力氣。
林無求自覺用盡平生為數不多的謹慎,小心翼翼将鞋襪褪掉,奈何還是使杜甫發出低吟,按住膝頭的手指愈發用力,卻未制止她的動作。
足腕處暴露的肌膚已腫脹甚高,皮下一片淤青,觸目驚心。
“冷敷是不成了,隻得包紮壓迫。”出乎意料地,林無求看過傷處,鎮定道。
從包袱裡取出件薄衫,刺啦一聲暴力撕破,扯作長條,再往杜甫足腕裹纏。整套動作一氣呵成,眼睛眨也未眨,卻在裹纏布條前停頓一息。
林無求擡首:“有點疼,子美先生,你忍一忍。”語調堪稱柔軟。
她在模仿曾經待她之人,希望能予對方安慰。
杜甫坐在馬背上,僅能看見少女低垂的頭顱,與手中尚難稱之為娴熟,然而有條不紊的動作。
這情景看上去頗怪異,對他而言甚至足夠超出禮數,但少女的姿态過于虔誠,沖淡了他的惶窘,同樣稀釋了他的不安與慚愧。
她是個女兒,除了授予生命的父親,何人可以要求其站在地面,侍奉一位騎在馬背的男人。
明知自己受不起,他刹那心想,若她是個男兒就好了,若她為男子,自己便無須愧窘至此。
他可以執她的手,向她表達感激,傾訴衷腸,而無用避諱。
可以在她打架時嚴厲訓斥,分明心裡對她的不聽勸又急又氣,卻憐惜身為女子的她而不忍責罵。
可以與她把酒言歡,将自己平生所學詩書傾囊相授。
而非像此刻這般,心底感動至深,嘴上依然矜持:“......你懂得包紮?”
她當然是懂包紮的模樣,何須他多語詢問。
“沒想到吧,”林無求得意洋洋,邊裹纏布條邊解釋,“從前我在野外扭傷腳,醫、咳,郎中便如此為我包紮,後來我專門學過。”
“原來如此。”杜甫擠出一抹極淺淡的弧度,為蒼白面容增添些許顔色。
倏地一聲促叫滾出喉嚨,嘴唇泛白,渾身皆是一栗,原來林無求未打招呼便将布條縛緊,疼得杜甫眼前一黑,半晌方神識歸位。
“好了,走罷。”林無求拍拍雙手,自覺牽過缰繩。
杜甫長緩口氣,再無力掙紮。
“等等,”踏出數步,林無求陡然停住,瞪大眼朝他道,“我的《千金要方》忘帶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