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疲倦道:“忘了便罷了,身外之物,毋須挂礙。”
林無求上下睨他,懷疑道:“我給你做的拐杖呢?”未等杜甫開口,又搶白,“你定也未帶對不對?”
杜甫張了張唇,自覺理虧,隻得委婉解釋:“臨行匆忙,想應遺落家中。”
那便是送給叛軍了。林無求不說話,扭頭牽過馬缰走在前面。
雖悶聲不語,步伐亦放得緩慢,想在照顧杜甫的腳傷。一時惟聞馬蹄哒哒的踏地聲。
半晌,杜甫支起身子喚她:“無求。”
少女不回頭。
“無求。”他複喚一聲。
“無求不在,無求死了。”幹癟嗓音自前方響起,依舊未肯回頭。
“我非有意遺在家中,實乃情勢危急,迫不得已。”
林無求扭過腦袋,眉眼低落:“我明白。”
不知緣何,少女懂事的姿态并不使他開懷,反更增添内疚。杜甫一時感到苦澀,卻無從開口,想道歉,又覺難以啟齒。
也許這苦澀不單來源于遺失的拐杖,還在乎渺茫無際的前路。
家資盡喪,所攜者僅為幾件蔽體的舊衣,叛軍攻破潼關,成千上萬的黎民非做階下囚虜,便是踏上不知終點的流亡之路,也許流亡至終,亦不過被叛軍抓住,身陷囹圄。
“子美先生,”窺探他的神色,林無求忽道,“你在愧疚嗎?”
于少女眼中觀見期冀,杜甫凄然一笑:“我在愧疚,倘使早聽你言,避離白水,想來不至今日這般狼狽局面,還累你一并陷入險境。”
“子美先生,若你果真十分愧疚,答應我一事好嗎?”林無求趁機道。
“何事?”
“你先答應我。”
“......”
“我絕不提令你為難的要求,你先答應我,等安定下來,我便告訴你何事。”林無求信誓旦旦保證。
許是少女眼底的殷切動搖了他,又或許,文人本心亦欲回報于她,那一刻,杜甫未作多的躊躇:“好,我答應你。”
下一瞬,少女面上浮現出燦爛笑容,嘴角将要咧到天邊。
*
因與偃娘事先約定,倘中途失散,便往鄜州彙合,故他們一路沿山道北行。
馬匹疾馳半日,亟須休息,杜甫足傷也需暫緩趕路,因此林無求在前牽馬,維持着不徐不疾的步伐。
叛軍攻城的速度若疾風掃葉,畏懼遭到追趕,不敢作絲毫停留,惟半途遇一處溪流,林無求舀水予杜甫喝,自己也咕噜噜灌飽,還暢快地洗了把臉。
“子美先生,你也洗。”說罷出其不意捧水往杜甫臉上潑,杜甫擡袖去擋,仍被襲了滿額清水,半臂袖管皆濕。
作惡者全無良心地大笑,水珠順濕漉發鬓向下流淌,洇濕襟領,一副放浪無形的邋遢樣,讓杜甫訓也不是,縱容也不是。
當此絕境,還能持放達心懷,倒是少女獨拔于衆的優點了。
暮時,行至一村落,發現家家門戶緊閉,久喚不應,原來該地早已經人煙斷絕,潼關失陷消息傳開,料得該村之人同樣往他處避難,作鳥獸散了。
林無求以極其暴力的方式打開一戶家門,杜甫原欲阻止,林無求不以為意道,他們不會回來了,正如咱們不會再回白水了。
杜甫無言以對。
尋了一圈,無可炊食,所幸被褥鋪蓋尚存,可以歇宿一晚。
林無求取下背了整日的包袱,獻寶似的将内裡幹糧拿與饑腸辘辘的杜甫,多為蒸餅、燒餅、胡麻餅一類,即使冷透也無妨食用。
“早幾月我還存了糕點,但糕點壞得太快,後來便不存了。這些是前兩日剛藏的,還很新鮮。”林無求摸出一塊塞進他手裡,感慨這冷梆梆的餅子,不知比石頭哪個更硬。
聞罷她的解釋,杜甫起先是愕異,而後寂默良久。
“你要責怪我偷拿人家東西,是不是?”林無求語氣不樂,警惕地問。
他何來資格責怪于她,杜甫默然長歎,他僅僅在想,原來她一直為着今日作準備。
縱作了許多準備,卻始終陪在他身側,不曾離去。
一時間,他百感交集。自己何以值得少女如此眷念,他不清楚,為何少女堅信潼關必失,他亦無從知曉。
冥冥中,杜甫感覺到身旁女子不同尋常之處,她一直未述來曆,或許那正是不尋常的因由,可此時此刻,出乎意外地,他的内心并不欲詢問。
仿佛有人告訴他,假使問了,便意味着分别。
因而,他寬慰少女,自己不曾責怪她,餘下的話掩藏胸中,不再宣之于口。
*
翌日,薄霧籠罩郊野,空氣沾着露水濕意,清透朦胧。
杜甫由一陣激烈争執吵醒。
“這是我家的馬!你想做甚麼!”
“放手!!”
是林無求。
意識一瞬清醒,杜甫趿鞋下榻,忍着腳痛匆忙趕往屋外,恰見林無求将馬護在身後,手中握緊缰繩,與一男一女對峙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