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亂罩了件外衫,推開門,山下火光沖天,鐵蹄聲、燒殺聲、叫嚷聲、牲畜嘶鳴聲連成一片,濃煙自城門蔓延至山腳,大批衣不蔽體的百姓黑壓壓往山道這側湧來,青壯、老人、婦孺、孩童混在一塊,亂得心驚。
此刻還是寅時,潼關失陷,無人通知身處白水的百姓,或有官兵急報長安,然一隅小縣,各地自顧不暇之際,自無人理會。
一刻前,逃來的鄉民傳言,附近州縣防禦使早已棄職潛逃,徒留毫無知覺的黎庶供胡賊洗劫伐戮。衆人從睡夢中驚醒,兵卒破門入室,将财物擄掠一空,接着任憑心情将人砍殺。
回屋,偃娘正翻箱倒櫃替她收拾行裝:“取兩件換洗的衣裳,其餘甚麼都不要帶,我們即刻上路,快!”
林無求心髒砰砰跳,衣帶還未系妥,當即上前同偃娘一塊收拾。
“娘!”鳳兒從門外碎步奔來,“我的笛子不見了!”
那笛子是杜甫兩月前削給她的玩具,她一直十分寶貝,常攥在手裡。偃娘心急如焚,蹲下按住她肩膀:“不見便不見,莫找了,娘以後給你做隻新的,衣裳都帶了嗎?”
“還有、還有些裝不下......”跟不上娘親急迫的語速,鳳兒結巴道。
“裝不下的便不裝了!将包裹拿上,去找大兄和弟弟,我們現下就走!”
不懂平素溫柔的娘親為何倏然間變得全無耐心,鳳兒讷讷點頭,轉首往屋外奔,偃娘趨步跟上,忽想起屋内還有一人:“無求,快呀!”
“來了!”
林無求神經繃成一線,将裹好的行囊甩在背上,疾步跳出屋。
山道湧來愈來愈多人,騾驢、牛車與馬車幾将道途堵塞,人群衣衫淩亂,有甚者連鞋也未穿,披發赤足、雙手空空擠入逃難川流。
偃娘不知從何處拉來一驢,卻非原來家中那頭老驢:“無求,你騎上隻管往西,遇到何事均莫停下!”
“子美先生呢?”林無求提嗓大喊,方蓋過烏泱泱的嘈雜聲浪。
“他去尋牲口,你勿理會,先走即是!”
林無求登時明白,坐騎不夠。兩條腿的人哪裡快得過四條腿的畜牲,況叛軍多騎兵,沒有牲口,他們走不出幾裡便要被抓住。
“你帶孩子走,我去尋子美先生!”林無求拔足便往院外奔,被婦人一把拉住。
偃娘攥住她手臂,焦灼勸道:“聽話,你先走我們才能安心!”
“偃娘,倘若你和孩子死了,子美先生定不會獨活,”火光于少女眸中搖曳,使她顯得冷靜沉着,“惟有你同孩子安全,才是子美先生的希望。”
我才是不會有事的那個,她在心底道。
熾烈火亮的紅映襯着偃娘蒼白如紙的臉。
“娘!”“阿娘!”
宗文牽着家中那頭老驢,身旁跟随鳳兒與宗武,一齊朝前院趕來。
“娘,阿耶呢?”鳳兒牽住母親的手。
林無求将女童攔腰抱上驢背:“他去茅房,一會便回,你們聽阿娘的話先走,等子美先生回來,我同他一塊離開。”
“無求!”偃娘猶作掙紮。
“你們阿耶很快便可趕上你們,我保證。”将鳳兒身子扶正,又将更小的宗武抱上去,林無求轉身朝立在一旁的宗文道,“你自己騎一驢,成不成?”
宗文瞪大雙目盯着她,似消化不了眼前的情景。
“成不成!”林無求喝他。
“成!”宗文顫抖大吼。
“好兒郎!”林無求拍肩贊道,殷勤地扶他上驢,被倔強擋開。
“我自己可以。”
最後再将偃娘勸上驢背,林無求站在地面,與護着懷中子女的偃娘相顧無言。頃刻,她背攜包袱扭頭往院子另一頭奔去。
“無求!”眼見少女孤零零的背影,偃娘忍不住喊住她,眼中含淚,“若是無法......便自己逃命去罷。”
林無求腳步頓了頓,再度拔足狂奔起來。
*
眼下局勢正對朝廷有利,何以潼關忽然失陷?
一定又有人出昏招,林無求邊罵遠在天邊的昏庸皇帝,邊疾步至崔家廚堂。
此時整座宅子除了零星下人還在趁亂搬竊主人家的物品,竟已不剩甚麼活影,看來崔氏一家比他們更早一步匆忙離去。
東翻西刨,意料之中甚麼吃食也未剩下,幹幹淨淨,連塊餅渣也無。林無求低罵了句髒話,轉首奔出廚堂。
一面于心中禱告,一面奔往後院,掀開藏在牆角的地窖蓋頭鑽進去。地窖深黑不見五指,接連磕碰數隻酒壇後,林無求終于摸索到自己存放的物什。
一隻鼓囊囊的包裹,裡面是她悄悄貯存的幹糧。
再爬上來時,人群叫喊聲凄惶更勝,山腳下傳來叛軍的歡呼與馬匹的嘶鳴。聽聞叛軍紀律松弛,肆意而為,逢人反抗便殺,興緻來了亦殺,林無求無暇去想那些血流成河的場面,沖入逃難川流,不斷呼喊:
“子美先生——”
“子美先生——”
偃娘說崔家人臨走前給他們留下一隻驢和一匹馬以供逃命,驢已由偃娘牽走,馬卻綁在位于半山腰的馬廄裡,距離崔宅尚有段距離。
“你們自去牽罷!”崔顼的長子攙扶着老人對他們道,若非着急逃命,幾個青年未必肯将馬匹白白贈予,縱如此,也已仁至義盡。
林無求懷揣幹糧穿過層層難民,眺見不遠外的馬廄,正滿懷欣喜,卻發現敞開的門内空空如也,既無人,也無馬匹。
她倉皇四顧,扯開嗓子聲嘶力竭地呼喊,欲在人群中找尋杜甫的影蹤。
天際漸漸露出魚肚白,晨曦中每一張撲面而來的容顔悉刻入腦海,使她此生難忘:絕望、惶遽、恐懼,争搶、兇狠、不耐,惡語相向、啼哭不絕......六月天,林無求手足發麻,胸背冷透,喊得嗓子冒煙,聲音仿佛陷入汪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