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文答不上,忸怩半晌,張口呼喚阿耶,林無求小人得志般朝踱來的杜甫咧嘴。
看來幼稚者不止一人,卻有兩個,杜甫心知肚明,撫了撫兒子腦袋:“無求姐姐比你懂得多,可以虛心向她請教。”
又存了考校之意,朝林無求笑道,“你與宗文解釋,項羽因何敗與劉邦?”
“項羽啊,”林無求一拍案,操着說書人的口吻豪氣道,“卻說西楚霸王項羽身邊有一位美人,名虞姬,那劉邦是個地痞流氓出身,看上了虞姬的美貌,要将她奪來,所以發兵攻打項羽,誰知虞姬性格剛烈,甯肯拔劍自刎也不從劉邦,項羽兵敗,她就跟着一起自盡了。”
宗文聽得炯炯有神。
杜甫啼笑皆非:“胡說八道。”
半日于屋中伏案,半日于庭間玩耍。離家不遠處生長着一株梨樹,情至興處,林無求抄起袖子,給三名稚童展示爬樹技能。
鳳兒與宗武在樹下拍手蹦跳,宗文躍躍欲試,也撩開袍擺攀援而上。
嬉鬧聲飄到院内,杜甫伫立檐下,遙望野猴一般上蹿下跳的兩人,連月來晦暗情緒仿佛短暫散去,享受着難得的心曠神怡之感。
“在望甚麼?”偃娘提裙從屋内步出,與他一道遙視。
杜甫讓開半步,同她并肩而立,手指向林無求雙腳騰空伸臂挂枝的模樣:“你瞧,好端端的女兒家,整日卻比男孩還鬧騰。”
“我瞧着是個初生的牛犢,神采奕奕,”偃娘眼波流轉,眉梢俏皮望向杜甫,“像你。”
“甚麼?”
婦人眼藏戲谑:“記得你曾對我言,年少時,你活潑貪玩,動辄去爬院子裡的梨棗樹。她如今也有你那時的年紀罷。”
聞言,杜甫錯開目光:“像我倒要頭疼了。”
“是麼,”察出他言不由衷的話語,偃娘轉而目望少女,“她在學你的詩,也許你再多教教她,她便更像你了。”
杜甫望着樹上娴熟攀爬的人影,目光深邃而沉靜。
“連宗文亦說,他的阿耶十分慣着林姐姐。”
“宗文?”杜甫意外。
“怎麼,被自己年幼的孩子看破,我們的大詩人害羞了?”偃娘取笑道。
“......”杜甫噎住,深深歎息道,“連你也随她一起胡言。”
因林無求整天“大詩人”長,“大詩人”短地喊,偃娘耳濡目染,亦學會如此調侃。
“她一直跟随我們,無任何身份,這樣好嗎?”偃娘收斂笑靥,語重心長道,“若你想将她收為義女,我不會反對。”
幾算得上明示的言辭令杜甫不禁動容于妻子的體貼,他擡手摩挲妻子面頰,目光遊移:“我......或許她心底并不欲多一雙父母。”
憶及初至白水那日,林無求端着副寡歡面容,他留意後,待宴席結束,喚住抽身欲去的少女,問她可有心事。
夜涼如水,少女站在寂寥無人的庭下,隔絕了屋内喧嚣,答他:「有,我想念我的阿娘了。」
偃娘靜靜傾聽,撫摸丈夫的手背,仿佛從眼神中洞穿男人内心,淡淡一笑:“傷心了嗎?”
都道别人家的子女養不熟,對她再好,心底念的仍舊為親生父母。
杜甫吸了口氣,縮回手,良久收拾罷心情,方道:“待戰禍結束,我想帶她去尋她的親族。”
*
正月,安祿山之子安慶緒初次攻打潼關,被哥舒翰擊退,後各地紛紛舉義軍抵抗胡賊,又有郭子儀、李光弼、顔真卿等忠勇之士于國家危難時奮烈禦敵,力量聚少成多,彙入江流,一時給人以勝利之望。
白水去潼關四百裡,登高遠眺,可将華嶽諸峰收入眼簾。因此偃娘讓林無求去尋杜甫時,林無求經驗豐富地直接往山頂走。
日落山岚映紅天際流雲,杜甫伫立高處,寬大的袍袖由獵獵冷風掀作層浪,林無求疑心他再站下去,恐要變成座望夫,不,望關石,提高嗓音喚道:
“子美先生,飯好了,回家吃飯了!”
杜甫扭過頭來,身卻未動:“無求,你看。”
林無求上前,順他示意方向眺望,但見遠水如帶,環繞萦回,高聳入雲的山峰好似将天地相連。
“此處不知可否望見潼關。”杜甫慨然道。
“望不見的,”林無求冷酷提醒,“除非你有千裡眼,視野還能穿牆鑿壁。”
杜甫怅然若失:“近日我常感山林彌漫兵兇之氣,水光閃爍刀鋒......潼關由哥舒相公鎮守,高三十五兄亦在其帳下,想來該無足憂慮才是。”
“對,無足憂慮,”林無求麻木附和,“所以咱們該回去吃飯了。”
杜甫再三遠望,終撤目離去。
林無求落在其後,觀着他的背影。「即使叛軍攻來,我也會保護你們。」她在心裡道。
這僅是微不足道的念頭,她學會了不再說出口。
*
六月初的某日,林無求做了個夢,夢裡濃煙大火将天邊映照得通紅,人群四散逃竄,形色倉皇,她鞋履丢了一隻,于蜂擁人潮中尋覓。
左右找不着,正心急如焚,有人自遠處呼喊她:
“無求——”
“無求——”
一聲比一聲焦灼,在焦灼中又似潛含深刻的驚懼。
林無求被晃醒,睜目,偃娘烏發散亂,顯然未及梳妝:“無求,快走!叛軍攻來了!潼關失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