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頭秋露流珠,如訴似泣,遠山青黛,白鳥悠鳴,寒波澹澹。
翌日,薄冷刺目的白光自窗扉間隙直射而下,宛若利刃劈開朽木,杜甫昏昏轉醒,扶按着漲痛的額際,披衣下榻,走出寝門,朦胧視野裡映出少女端坐書案後的輪廓。
她低首正瞧什麼,聞聲向他看來。
“你醒啦,”林無求道,“我劈了柴,熬了粥,你快去吃。”
“......熬粥?”初醒的嗓音透着少許沙啞,杜甫略驚訝道,“你生了火?”
“幹嘛,簡單事我也是會做的。”林無求對他反應報以不滿。
旁觀那麼多回,依葫蘆畫瓢還能有閃失不成。雖從前到後忙了一個時辰,但她決計不肯讓杜甫知曉。
“鄭公讓我好好照顧你,我得給他老人家一個交代。”
像初領差事的小吏,恪盡職守,兢兢業業。
“鄭公,”神思微動,溯至昨夜長談之景,面前的女子卻不知聽去多少,今日顯得頗為乖巧,杜甫生出幾許懊悔意,片刻後方才觀見少女手底文稿,“......你在看什麼?”
“看你的詩。”林無求翻開一頁,“不過看不大懂。”
移步近前,卻見紙上書着:
車辚辚,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
“什麼意思?”少女難得虛心請教。
杜甫伸手,摩挲那頁紙上凝固的字迹:“這首詩,是數年前我登鹹陽橋時所做,寫的是......征兵。”
目光穿透紙背,仿佛照射昔時之景。
“征兵?”
“不錯。”杜甫輕望她,“那年朝廷出讨南诏,征夫數萬,我途徑鹹陽橋,見親眷送别之景,心有所感,寫下此篇。”
手指沿着墨字向下,教她念道:“車辚辚,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他頓了片刻,似陷入深重回憶,半晌方繼續道:“彼時鹹陽橋頭,塵埃蔽日,哭聲震霄,滿目皆是身披甲衣、腰挂弓箭的士卒與父母妻兒擁别泣涕之景,我問行路者,但道,朝廷征戰頻繁,官府挨家挨戶捕人,征調的多為家中青壯,故沿途盡是肝膽欲碎的白發老人,與抱嬰恸哭的年輕娘子。”
指若斷木,滑過蒼勁古樸的墨字。
“其間一位兩鬓斑白的老者,向我言及他的身世,他十五歲年少離家,駐紮河西,入伍時尚不會裹纏頭巾,是裡正替他裹的巾,今歲歸來,年逾四旬,欲探望那位昔日為他纏頭的裡正,卻聞人已故去,他滿首白發,而今又往河西營田,戍守邊疆,不知何日可解甲歸田。”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随百草。
“武皇是誰?”林無求問。
杜甫幹涸的唇張了張,欲語還休,最終隻溫柔道:“是漢時的武帝。”
“我明白了!借古諷今,你想指責的是當今聖人。”可少女太聰明,太無邪,不需他指點便通透如鏡。
“對不對?”她求證般問。
“......對。”杜甫承認,迎向她琉璃一樣純粹、單薄,未經世事的瞳眸,他想讓她懂,“華山東邊二百裡州,千村萬寨,野草叢生,田地荒蕪。縱有健婦辛勤耕種,莊稼終不成行列。連年征戰,征夫不敢訴苦,百姓啼怨,聖人亦不曾聞聽。”
“為何要打那麼多仗?”
“朝中自有好大喜功者,煽動戰事,以求功績,”言至此處,杜甫口吻裡帶了不同于以往的沉厲與厭憎,“四年前,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征讨南诏,八萬軍大敗,死傷六萬餘衆,楊國忠不但為他遮掩敗狀,叙其戰功,後又募集士兵出擊南诏。南方瘴疠,死者十之八九,百姓無人敢于應募,楊氏便遣禦史分道搜捕青壯,拷上枷鎖,強制送往軍營。當日我所目見,不過一隅之景,四海之内,不知多少白首士卒,遙無歸期,埋骨異鄉。”
鮮于仲通。林無求卻是憶及昨夜鄭虔之語,怪不得,鄭公讓她莫輕視他。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杜甫一句句将含義解釋與她,林無求聽着,腦中又浮現出那人的話。
「他的詩被稱為“詩史”,無求,你知道為甚麼嗎。因為他寫百姓疾苦,别人都寫自己,隻有他的眼睛是向下看的。他的詩有悲天憫人的情懷,“緻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那麼多詩人,唯獨他是“詩聖”。」
林無求側視杜甫的面龐:“杜先生。”
“何事?”
“你會青史留名。”
“甚麼?”杜甫有刹那的錯愣。
“我說我想學詩,你有空多教教我好麼?”林無求木着張臉改口。
做官隻是一時一世,傳下去的詩文卻萬古流芳,可萬古流芳也惠及不到他身上,她知道自己無法安慰他。
“想學詩?”唇角漾開笑紋,杜甫打趣道,“那得從寫字讀詩學起,你不是最厭這些嗎?”
之前教她寫字,她總坐不住。
“我現下有一點點興趣了,隻有一點點。”林無求用拇指與食指比劃出毫厘距離。
杜甫忍俊不禁,直身道:“既如此,便先從誦讀名篇開始罷,讀過萬卷詩篇,自然領會詩中奧義。我朝許多文人不乏精彩之作,你喜愛何者,我可替你試作挑選。”
“我喜歡你的詩。”
關鍵别人的詩學來也沒用,又不考。
以為她在讨自己歡喜,杜甫溫言:“可以讀一讀李太白,或王摩诘。”
“沒興趣,”林無求果斷拒絕,“我隻想學你的詩。你若不教,我便不學了。”
“......”傲氣得好似他求着她學一般。
“還是,你怕把我教壞了?”
刻意挑釁之語令杜甫不由得好氣又好笑:“你啊,還能壞到何處。”
“你諷刺我?”林無求震驚,拍案佯怒而叫,“我要離家出走!”
杜甫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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