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山林籠蓋于白霧中,沿着幽靜深邃的小徑上行,時有山澗溪流,鳥鳴空幽,喬木已泛黃葉,露出稀疏的枝梢。
九月山風沁冷,杜甫原恐林無求衣裳單薄,容易受寒,未料其身骨堅實似鐵,一副怎麼也凍不壞的架勢。
“杜先生!你看我采的這個,是不是你說的‘荠’?”
林無求一手握鋤頭,一手舉着株野草,不知從哪個角落裡蹦出來。杜甫接過觀覽,贊許道:“不錯,這便是荠草。”
“它有什麼作用啊?”
“本草注記載,荠利肝和中,明目益胃,以根葉燒灰,可治赤白痢。”
“哦......不懂,”林無求實事求是,又關切道,“能賣錢麼?”
“荠草遍地生長,是類常見藥草,大抵換不得多少價錢。”
“嗨,那不采了。”林無求一聽沒了興緻,往土堆上吭哧一坐。
“不過,野荠食味甘美,有補心安神功效,《詩經·邶風》言,‘誰謂荼苦?其甘如荠’,采挖回去,做成湯食或涼菜,也是上佳之選。”
見她沮喪,杜甫微笑說道,擱下竹筐,将那株野荠細心放入筐中。
“真的嗎?”林無求望着他的舉動,受到鼓舞,立時站起,“那我再去挖一些。”
說罷便又舉着鋤頭樂颠颠去挖野草。
杜甫視其背影,不由好笑歎息。
林無求是個聰明的姑娘,雖不懂吟詩作賦,字也寫得不甚美觀,但偶爾展現出的靈性依然讓杜甫認為,她性本穎慧。
杜甫教她如何分辨那些藥草,從根莖和葉狀觀其名目,又教她怎樣挖掘不傷其根。
林無求挖回來的藥草從未出過錯。
“杜先生,你比我所有老師都要溫柔,比所有老師都知識淵博,若你來我私塾教書,必定大受學生歡迎。”
林無求把這些歸結為杜甫的善教,她不吝誇張地稱贊杜甫,惹對方開懷之餘,還說:
“我也并非不愛學習,隻從未有人像你這樣耐心對待我。”
彼時她掐着指尖泥土,漫不經心一句,卻讓杜甫生出幾分伴随怔忡的憐愛。
他想起自己的幼女,不知他的女兒将來會長成如何模樣。
是否也有如林無求一般令人愛憐的眼神。
時而杜甫背着竹筐落在後面,停步喘歇,用衣袍擦拭額角頰旁的汗珠,林無求便從前方老遠奔回他身邊,拉着他的手臂往前走。
起初是推拒,後來掙不過少女,便由她半攙半牽地拉着。
他今歲四十有四,終歸不如少年人體力充沛,而林無求更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永遠不會累似的。在她面前,他身體的孱弱愈發強烈地凸顯。
“這是什麼?”林無求盯着杜甫手上動作。
“是黃芪,”杜甫撥開高及人身的莖杆,示意她看底下粗糙棕黃的根,“黃芪藥用在根,采時須将全根挖出,當心莫挖斷了。”
邊教着,邊蹲身挖采。
“能賣錢嗎?”此為林無求最關心之話題。
“能。”杜甫擡目,眉彎沾染笑意。
“我來我來。”林無求自告奮勇蹲下,運鋤如飛,刨土力氣大得離奇,惹得杜甫連連提醒,莫把根砍斷。
“看,還不信我,”将整棵植株舉起,林無求露出一口白牙得意道,“我辦事,你放心。”
杜甫忍俊不禁,颔首稱是。
“無求姑娘。”
“幹甚麼?”
“有樁小事,一直未尋得機會問你。”
許為林無求帶來的運氣,這趟采藥之旅收獲不菲,除黃芪外,還意外發現數株赤箭,待歸程時,不但竹筐滿載,林無求肩上還扛了大把黃芪。
林無求腦中警鈴忽作,止步不動。
“你的氣力似乎超于常人,可知是何緣故?”杜甫眺其僵立的背影,道出心底疑惑。
若說那日觀其背負兩袋米糧時,他還尚存疑慮,今日見其挖土扛木,行動輕松異常,便再度喚起關于此事的記憶。
林無求稍松口氣,回首,面容正經道:“杜先生,我問你,倘若給你三個選擇,千裡眼,千鈞力,千杯不倒,你選哪個?”
“這……”杜甫略微猶豫,“那還是,千鈞力罷。”
“對呀!”髒爪拍拍他胳膊,“我也是這樣想的。”
似覺解釋完了,林無求扛着黃芪蹦跳離去,徒留杜甫駐足原地,久久思索她的話。
她也是……這樣想的?
*
原以為采摘的草藥可徑直拿去換錢,未料還得修去須根晾曬。返家後,杜甫将草藥鋪展于院中,林無求百無聊賴看了會兒,進屋睡覺去了。
再醒來時,屋外未見杜甫身影,卻伫立着一位面孔陌生的男人。
甯靜院内,看上去鬓發皆白的老者蹲身去觸摸那些藥材,俄而又将手放在鼻下輕嗅,似乎在察看草藥成色。
他着一襲深色圓領袍,頭戴紗帽,長頰高顴,氣度不俗,擡首,恰與林無求目光撞上。
“你是誰?”林無求問。
老者拂拂衣衫起身,春風和煦地笑道:“老朽姓鄭,乃子美的朋友,不知子美在否?”
“子美?”熟悉的名字在林無求腦子裡轉了圈,尚未有所反應,便見杜甫自廚堂趨步而出。
“趨庭先生!”杜甫顯也意外,語裡透露着欣喜,“您怎來了?”
“來探望老朋友,怎麼,不歡迎麼。”老者撫須調侃。
“該我登門拜望才是,”杜甫謙遜的姿态令林無求更泛疑惑,“快請進屋。”
兩人一前一後,正欲撩袍進屋,老者忽駐足,側向杵在旁邊觀察的林無求:“這位小娘子是子美何人?此前似未曾見過。”
“她是,”杜甫聲音稍滞,含糊解釋,“親族家的孩子,在此暫住些時日。”
“原來如此,”老者颔首,撫拍杜甫的手背,嗟歎道,“難為你了。”
杜甫低首,沒有答話。
難為甚麼。林無求不爽,然忍住未言,磨磨唧唧跟在後面進屋。
“不知先生要來,家中未備佳肴美酒,惟有粗食招待,實在慚愧。”
約莫一炷香後,幾碟小菜上案,客人落座,杜甫向林無求介紹,“這位是鄭先生,目下于中書擔任著作郎之職,你喚鄭公即是。”
“鄭公。”林無求幹巴巴喚了嗓。
“好好,”鄭虔眼角堆笑,和煦道,“我見小娘子眉目靈秀生動,是富有慧根之相,想來吟詩作詞定然不輸子美。”
林無求正欲開口,卻聽杜甫莞爾道:“鄭公說笑了,她目今連字也寫得不甚熟練,更毋提作詩了。”
幹嘛揭她短,林無求不樂,盯着與鄭虔相談甚歡的男子,倏地開口:“子美。”
“咳,咳!”杜甫正端杯飲酒,猛然嗆到,遮面側頭狼狽咳嗽。
有這麼誇張麼。林無求黑臉。
對眼前一幕頗感興趣,鄭虔擱筷,笑眯眯問林無求:“小娘子适才喚他‘子美’?”
“是啊,你不也這樣喊?”
許察覺不對,林無求迅速在大腦深處搜索關于名、字、号的用法,然很快複成一團亂麻。
“呵呵,”鄭老先生意味深長地捋須,眼光瞥向杜甫,“子美,你這位後輩倒是頗有趣呀。”
“先生見笑,”杜甫窘迫而無奈,艱難解釋,“她于人情世理不甚明了,非故意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