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不懂明日朝為什麼突然道歉。
她隻覺得明日朝好像變得有些不開心了。
她說:“姐姐為什麼看上去不開心呢?你和父親一樣,不為我們高興嗎?既然不高興的話,那他又為什麼要将我送來這裡呢?“
“也許,他隻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明日朝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不過,你看,你父親不是說了之後會來接你嗎?”
“嗯!”神樂重重地點了點頭,終于又笑了出來,她說:“别不開心了,明日朝姐姐,晚點雨停了我帶你去蕩秋千吧,那是巫女姐姐為我做的,還有、還有,這個——”
她從自己的袖子裡拿出了一個漂亮小巧的金魚玩偶:“這個是我哥哥親手給我做的金魚玩偶,我離家時帶過來了,是我最心愛的玩具,可以給明日朝姐姐玩玩,姐姐不要不開心了。”
明日朝搖了搖頭,她在笑,可是神樂卻突然擡起手,輕輕摸了一下她的臉:“姐姐你怎麼哭了呀?是神樂哪裡讓你不開心了嗎?“
“沒有……“明日朝後知後覺地抹去自己臉上殘留的濕意:“就是我覺得自己好像又做了一件錯事。“
“姐姐經常做錯事嗎?“她問。
“嗯,姐姐很笨,總是做不好正确的選擇,也很沒用,很愛逃避,所以總是讓身邊的人受傷。”她說。
“沒關系的,姐姐,父親以前教導我,做錯事的話隻要好好道歉真心彌補就好,大家都不會責怪你的。”神樂用一種天真又真誠的語氣安慰她。
“……神樂說的對。”明日朝說。
“而且巫女姐姐說了,隻要我們虔誠地奉獻給神明大人,神明也會寬恕我們所有的過錯的。”神樂笑着說。
這麼說的孩子全然一副信任的表情。
她的眼睛注視着明日朝。
那是一雙紅櫻般的眼睛。
明淨,漂亮,像澄澈的鏡子一樣,看着看着,竟讓她想起了八岐大蛇的眼睛。
頓了一下,明日朝又憐惜地摸了摸她的臉。
她沒有贊同她後面的話,隻是說:“神樂想去找父親嗎?”
神樂聞言一愣,遲疑了一會才有些糾結地說:“自然是想的,但是,父親說會來接我,神樂得在這裡乖乖等他來,要是神樂不乖了,他可能就不會來接我了……”
“在你心中,你父親是會因為你不乖就食言的人嗎?”明日朝問。
神樂微微低下頭,順着她的話努力又認真地想了想,說:“父親總是不苟言笑,看上去很嚴厲,不善言辭,也很少誇我……”
她好像在努力回憶自己的父親,想着想着,她就高興地擡起頭來,以一種發現了一個大秘密一樣的口吻,驚喜又歡躍地說:“但是父親他答應我和哥哥的事情都會做到的!”
“神樂。”明日朝笑了起來,朝那個孩子伸出手:“既然如此,那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吧,這裡讓你很寂寞很悲傷,不是嗎?你想回到父親身邊去,不是嗎?說什麼不想再回去平安京了,其實你還是想回到家人、想回到哥哥身邊的,對嗎?”
神樂起初不敢應答。
好像承認那樣的心情将是一種不被允許的錯誤一樣。
但在明日朝耐心而安靜的注視下,隔了好久,她才帶着一點悶悶的啜泣,怯怯地點了點頭。
她說:“因為大家都說成為神明的祭品是一種莫大的榮耀,說我父親母親也是這樣想的,還說他們會因為我得到更好的生活,所以我就想着,忍耐,忍耐,不管是離開家、再也見不到家人,還是感到寂寞、難過,甚至因跳神樂舞而腳痛、疲累,我都要忍耐,但是,我果然還是更想回到他們身邊……就算不要什麼榮耀了也沒關系……我想回到父親母親、想回到哥哥身邊去……”
明日朝笑了。
廊外的雨不知何時也已經停了。
傍晚火紅的夕陽似乎鑿破濃郁的烏雲而來,院中灑下淡淡的暖色。
豆大的雨露從牆邊的龍膽花上滑落,啪嗒一聲墜進渾濁的水窪。
一手拿着那把合上的油紙傘,明日朝一手将她重新抱起,說:“那我帶你去找父親吧。”
她沒有拒絕,很溫順地倚在明日朝的臂彎裡。
她說:“我們要怎麼出去呢?這裡的牆好高,門好重,有好多好多人看管着,我以前一旦靠近那扇門,就立馬會有人将我拉回去。”
明日朝問:“神樂,你會害怕嗎?”
她說:“等會可能會打起來,你會害怕嗎?”
她一愣,起初先是怯怯地點了點頭,後邊又搖了搖頭。
帶着寒意的風拂過了那個孩子鬓邊細碎輕盈的短發,她表情平靜地看着那扇之于她而言很高很重的大門,說:“以前,總是覺得它很高,但是現在被明日朝姐姐你抱着,卻覺得好像沒那麼高了……”
對此,明日朝慢半拍地笑了起來。
她抱着神樂,迎着火紅的夕陽,一步一步向那扇大門走去。
掌心搭在上面,她在神樂安靜的注視中用力推開了那扇大門。
龍膽花在迎面而來的大風中震顫,簌簌地落下無數水珠來。
門嘎吱一聲響了。
然後開了。
裂開了一條縫。
縫變得越來越大。
門外洩進來的夕陽也越來越寬,越來越亮。
鋪展在她們眼前的是一條平直漫長的參道。
在那參道的盡頭,又是一扇緊閉的門,更加高,也更加厚實。
但是明日朝沒有停下腳步。
她不斷地向前走。
就算前方不遠處有手持長刀巡邏的侍從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她也沒有停。
“你是誰?”
“你要帶她去哪裡?”
“停下。”
“放下那個巫女。”
“沒聽到嗎?!”
“我讓你停下!”
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咒罵和呵斥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重,越來越嘈雜,被她們吸引而來的侍從也越來越多。
“言靈·縛。”
擡手念出爛記于心的咒語,以符文為媒介的靈力瞬間化作幾道鎖鍊,在顯現的五芒星光芒中束縛住了第一個向她們沖過來的侍從。
沉重的冷甲上泛着夕陽的光,趁着短暫地束縛住了對方,明日朝扔掉了手中的傘,奪過了對方手中舉起的長刀。
如今手邊沒有弓,抱着神樂也無法單手射箭,所以,她拿起了刀。
見她會陰陽術,那些侍從一時不敢輕舉妄動了。
他們顯然都是配備了重甲利刃的好打手,但是,源氏是平安京四大陰陽師世家之一,陰陽師擅鬼道,能視鬼神,驅陰陽術,操縱式神,就算身體素質可能沒有他們能打,也不容小觑。
于是,有人決定去找陰陽師來。
那扇門輕輕打開了。
很快,就有幾個身着狩衣的陰陽師進來了。
他們舉着符紙,大聲說着她方才已經聽過的話:“你是誰?!”
“放下那個巫女!否則别怪我們不手下留情了!”
“請讓我們離開吧。”明日朝這樣說:“錯誤不該繼續延續下去,你們這場獻祭該停下了。”
此話似乎已讓那群陰陽師明白了她的目的和用意,他們先是一愣,但随即便高聲冷笑呵斥起來:“這個孩子生來就是邪神的祭品!獻給至高無上的神明是她的榮耀!你應該替她感到高興才對!”
對此,小小的孩子在她的臂彎裡蜷起。
老實說,不重,一點也不重,比起什麼命運,這點重量一點都微不足道。
明日朝揮起長刀,毫不畏懼地向前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順利突破重圍,她是個女人,以前正是因為無法像強壯的男人一樣舞槍弄刀才選擇了弓箭,她也沒有陰陽術的天賦,隻會簡單的幾式咒術,也許也比不過如今阻攔在眼前的源氏陰陽師。
但是,奇怪的,内心并沒有恐懼。
她奔跑了起來。
手中的長刀用力向前揮去。
邁出第一步後,接下來的戰鬥就好像變得自然而然起來。
揮刀,格擋,突刺,矮身,橫劈,掃擊……
就算被敵人的長刀割開了血肉也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就算尖銳鋒利的刀尖劃破了她額頭的皮膚也沒有絲毫停頓,就算胡亂飛揚的長發被拽住割斷了不會因此遲疑。
她隻是不斷地前進,不斷地前進。
目光死死盯着盡頭那扇門,她忘卻了疼痛,遺忘了恐懼,腦海裡隻剩下一個念頭。
逃出去……
要逃出去……
隻要能讓她逃出去……
火紅的夕陽染上腥駭的血色。
這場幻境中倒下了多少人,又流了多少血,她已經不清楚。
流淌的血遍布平直又漫長的參道,又在落日的照耀中凝固,恍惚間,烏鴉的叫聲穿透雲層而來,斷裂的兵刃一把又一把,折射着刺眼的寒芒。
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她已在不斷的戰鬥中遺忘,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手腳有沒有斷,身上所沾染的血到底是别人的還是自己的,她隻知道自己還沒有倒下,自己還能奔跑,還能揮刀,還能怒吼,也還能拯救,還能彌補!
斜斜的夕陽終于灑滿大地。
在那前方的盡頭,大門在腥臊的晚風中敞開。
無數舉着槍棘的人影跑來,被血紅的夕陽拉長了瘦詭如魔的影子。
額頭上淌下的血流進了眼裡,世界仿佛變成一片腥紅,好熟悉,好熟悉的景象。
透過敞開的大門,她望見了門外有火紅的楓葉在盛放,那些凋落的殘葉鋪滿了往下延長的石階,像極她記憶中嵯峨野宮溫暖的景色,也像一條被血浸紅的長河。
他們還在向她叫嚣着那些殘忍的陳詞濫調。
他們說向邪神獻祭巫女就能得到神明的力量!
他們說那是不可多得的恩賜!
他們說那是必要的、微不足道的代價!
“閉嘴——!!”
從喉嚨裡聲嘶力竭地發出怒吼,猶如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一樣尖銳又凄厲。
她怒目而視,緊緊地抱着懷中的孩子,就像當年返回暗無天日的海淵後抱着那位将死的神明突破重圍一樣,向着敵人發出哀絕又悲憤的血啼:“讓開——!!”
讓開——!!
都給她讓開——!!
但是,眼前的敵人還是不斷湧來,她砍倒一個,就又出現一個,好像永遠都不會消失。
她開始竭盡全力地往前跑。
近了……
近了……
那扇打開的門就在那裡……
近了……
但是,又有人出現在了那道門邊。
她的眼睛浸了血,開始因為脫力而模糊,但緊繃而憤怒的神經驅使她義無反顧地揮出了最後豁了口的長刀。
鋒利的長刀狠狠貫穿了對方高挑的身形,她微微壓低身體,借着方才前沖的慣性,貼着對方被她刺穿的胸膛,冷冷地轉動了一下手腕,準備将其拔出。
但是,她動不了了。
因為對方不顧自己還被長刀貫穿了胸膛的傷勢,張開雙手,輕輕抱住了她和神樂。
【夠了……】
【明日朝……】
【已經夠了……】
輕得仿佛怕驚擾什麼的聲音,在耳邊溫和地響起。
攥着刀的手突然就開始有些冷,冷得開始顫抖,她的瞳孔微微放大,額頭上淌下的血流過眼簾,她的視線慢半拍地擡起,空白地望向對方低垂下來的臉。
然後,她聽到自己冷漠得輕到極緻的聲音在說:“滾開……”
伴随着這樣的話,她猛地拔出了那把長刀,這一次她被震得往後退了兩步。
本想再繼續往前走的,因為大門就在幾步遠的地方,那麼近,隻要再努力一點……
可是,她的膝蓋突兀地跪了下來。
稍稍遲頓過後随之而來的就是一路積攢下來的疲憊與疼痛,在雙膝徹底跪下前,她用力将長刀擲住地面,以支撐自己将要倒下的身體。
耳邊,傳來了神樂的哭泣。
她說:“姐姐,你受傷了……一直在流血……”
明日朝慢半拍地低頭,有些聚不了焦的視線微微低垂,掠過了自己不知何時開始鮮血如泉湧般的腹部。
但是她僅僅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又将目光投向前方。
逐漸模糊冷漠地掠過了那個阻擋在身前的人影,她的目光直直盯着大門。
還差一點……
隻差一點……
近在咫尺了……
誰也不能阻止她……
她努力抱着神樂擡起腿。
可是,那個人縱使受了那麼重的傷也沒有倒下,還擋在她身前。
她不禁發出無聲的、怨毒的怒吼。
為何還不倒下?!
為何還要阻擋在她面前?!
明明就差一點!
隻差一點——!!
——快點給我倒下!
天空中,突然傳來暴怒的雷鳴。
冷金的奔雷仿佛從天而降,如劍般擲下,在她周身形成堅不可摧的囚牢将她困住。
她在那之中猶如被某種沉重的東西壓下了背脊,就像當年那個雷鳴雨夜被家中的侍從用無數雙無法掙脫的手死死按壓在了冰冷的地闆上一樣——她終于支撐不住,彎下腰來單膝跪地,死死地抓住那把插在地上支撐着她不倒下的長刀,不斷地吐血。
但她還是發出微弱的聲音說:“别哭,神樂……”
“别哭……”
她的目光低垂,落在前方的參道上。
那裡伫立着一雙好像永遠擋在她面前的鞋尖。
黑金的色彩,覆着寒芒的冷甲,像一道牆,一道永遠跨不過去的阻礙,一個冷酷的、可能随時會殺死她砍下她頭顱的敵人。
但她無所畏懼。
她隻是寂寂地說:“我一定會帶你逃出去的……”
沒有關系……
隻是這種程度……
隻是這種程度……
隻要能救她……
隻要能讓她逃出去……
逃出去……
隻要……
能讓他活下去……
……
“哼哼,須佐之男,别來無恙,八岐大人讓我在法陣這裡等你,你果然還是來了。”
幼小的掌心輕輕撫摸着緊緊抱着自己的人的臉,神樂……不,應該說是已經被瘴氣侵蝕附身的‘神樂’飄浮在半空中,用一種不屬于她本身的、病态又傲慢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看着底下怒發沖冠的雷霆風暴之神:“但是慢了一步呢,須佐之男,這兩人已經被我的瘴氣侵蝕了,你救不了她們的,這個女人我要帶回到八岐大人身邊去。“
“大蛇神。”冷冷地喚出對方的名字,他冷若冰霜地看着眼前那道由邪神八岐大蛇的力量結合人間罪惡所創造出的巨大白蛇,在幾千年前就已被他随手伏誅擊敗,如今經由世間的罪惡浸染,竟又複蘇了。
果然,邪神的力量就像誕生自太陽的六惡神一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單單封印是絕對不夠的。
他手持雷槍,蓄勢待發,冷冷道:“連你的主人都無法戰勝我,你卻要不自量力?”
巨大而幽詭的白蛇盤踞在‘神樂’身後,‘她’輕蔑地笑道:“不自量力的是抽出神格保護人世的你,如今還妄圖擊敗我嗎?”
輕輕撫上‘自己’的臉,‘她’幽魅地笑道:“你已經無法毀滅我了,我即是她,她即是我,我們是一體了,我會讓神樂好好和她的父親永遠在一起的,這個女人也是。”
‘她’譏诮道: “不過會變成這樣也是因為你,因為你什麼都想要,什麼都想保護,真是太貪心了,所以到頭來,不管是她還是這個祭品巫女,你才都保護不到,之前明明隻要乖乖地帶着這個巫女走不就好了?還要和八岐大人搶這個女人,也算是你自食惡果。看,她們都多麼痛苦!在幻境裡苦苦掙紮,被自己的心魔困住,永遠永遠都逃不出來!”
微微屈膝,倚着明日朝柔軟的胸口和臂彎,‘她’看着明日朝微微垂眼陷入幻境時寂美的模樣,又忍不住開始撫摸她那張瓷白又昳麗的臉龐了。
‘她’的手指撫過她柔軟的唇珠,然後輕輕地陷進去,碰了碰她唇齒後的舌尖,說:“現在,她們的意識在我創造的幻境中緊緊地抱在一起,就像我們兩具身體這樣,啊……嗯,真溫暖,她的皮膚竟然是這麼熱的……和蛇類完全不一樣呢,血應該更熱吧……”
說罷,‘她’又用腳尖輕輕蹭了蹭明日朝受傷淌血的腹部,将腳尖擠進去攪了攪那被腥紅的鮮血浸得溫熱又柔軟的血肉。
‘她’笑哼哼地說:“她惹得八岐大人不快,區區人類,竟敢愚弄那位至高無上的大人,就當是我對她施以的一點懲戒了,八岐大人一定會褒獎我的。”
然而,話音剛落之際,‘她’隻覺天光乍亮,仿佛天火焚燒,金紅的雷光席卷着暴怒的神火掀起了蒼穹的一角,洶湧狂亂的風裹攜着腥駭的血色呼嘯而過,伴随着雷霆風暴之神猛然躍起從天而降朝‘她’擲來的雷槍。
閃電纏繞嚣鳴,金焰焚雲灼地,怒發沖冠的神明神色暴戾非常,那瞬間所掀起的天火聲如雷鳴,焚天動地,降下的天雷萬道竟讓神原都為之震蕩,也讓隐蔽的日月都開始搖曳墜落。
這場世界末日仿佛要将‘她’碾碎似的,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