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上你看书网

繁體版 簡體版
恋上你看书网 > [陰陽師]惡之花 > 第53章 傳記五十三

第53章 傳記五十三

章節錯誤,點此舉報(免註冊),舉報後維護人員會在兩分鐘內校正章節內容,請耐心等待,並刷新頁面。

刺目凜冽的雷光從‘她’的眼皮上割了過去。

蛇類沒有眼皮無法閉眼,但是人類有。

千年前被随手誅滅的恐懼仿佛随着壓下下來的金光擲來,‘她’下意識閉上了眼。

映亮天空和大地的雷暴掀起了狂亂的風和滾滾煙塵。

密林中的樹幹瞬間摧枯拉朽,暴雨過後殘留的夜露已經沸騰蒸發,大地仿佛在焚焦哀絕。

但是,預想中的、毀滅性的痛苦沒有降臨在這具被‘她’附身的身軀上。

狂暴且勢不可擋的雷槍徑直越過了她們,那一刻,‘她’終于意識到什麼,驟然睜開了眼。

可是,來不及了。

身後作為‘她’本體而盤踞的白蛇在被狂戾的雷暴湮滅了神軀後仰天發出可怕刺耳的嘶鳴。

那柄從天而降的雷槍徑直釘穿了巨蛇的眼睛,附身于人類身體中的靈魂好像也終于受到沖擊痛苦地尖叫了起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灰燼飄零過後裸露出的森白蛇骨隻能在那刹那利用盡最後的殘骸,化作層層輪轉的萬花筒旋轉而來,将她們扯進蛇骨形成的旋渦裡,用來短暫地阻止敵人的趁勝追擊。

‘她’感覺到自己因本體被毀而逐漸變得微弱的力量正開始從這副身體裡脫離,若是繼續下去,‘她’甚至将無法附身控制那副身體,但是擡眼時,‘她’看見那個恐怖得如同惡魔一般的行刑神已經再次握住了凝聚出的雷槍。

也許下一擊就……

不……不!

祂需要時間!

祂是誕生自邪神八岐大蛇神力的神,是誕生自「虛無」力量的造物,隻要給祂時間……隻要讓祂有時間重塑和複原本體……

對此,‘她’突然哭泣起來。

“明日朝姐姐……明日朝姐姐……”

附在抱着‘她’的人耳邊,‘她’微弱地、恐懼地啜泣:“好疼呀……”

聞言,仿佛被一根線輕輕牽動的木偶,對方微微掀了掀低垂的眼睫。

但是,前方,一躍而起的雷霆風暴之神已經将手中的雷槍抛擲而出。

那柄被金焰閃電纏身的神器爆發出千隻鳥般的尖厲嘶鳴,以迅雷不及掩耳驟然洞穿了那些層層疊疊纏繞而去的蛇骨,直擊巨蛇正在竭盡全力複原的殘軀。

‘她’終于放開了明日朝,将她迎着那道遮蔽目的雷光猛然推了出去。

他驟然一寂一凜。

天上的雷暴還在張狂地閃動,似乎随時準備依舊主人的意志劈下。

飛濺的血色在被雷槍貫穿的身軀時濺上了明日朝那張瓷白安靜的臉,淌進了她的眼睛裡。

漆黑的瞳孔反射性地眯了眯,她的目光倏然失焦起來。

她的眼底迎着冷金的光芒,映出了雷霆風暴之神在那一瞬如閃電般沖來抵擋在了她面前的身影。

那柄本該擊穿她和巨蛇的雷槍在那一瞬刺穿了神明的背脊,穿透了他的胸膛。

就此,尖銳的槍尖纏着金焰和閃電,發出不甘心的嘶鳴,在她眼前堪堪停下,伴随着驟然噴濺了她一身的神血。

血在滴滴答答地落。

蜿蜒的血色染紅了他臂間懸挂的飄紗。

嘴角邊溢出腥臊之氣,沒有顧及自己的傷,他趁機率先扯住了她的手腕,在雷槍湮滅之際将還未清醒的人攏進臂彎裡,但與此同時,不知何時從瘴氣中再次複蘇的八頭巨蛇從大地上噬來,僅僅一瞬,他們的身影就被吞入那張滿是獠牙的血盆大口中。

狂亂的風掃蕩天地間的一切。

不知道是屬于人類的血還是神的血随風飄落,趁着這間隙竭力恢複自己力量的大蛇神仰頭,迎着上邊飄落的血色,有些暢快地擺動手臂。

像迎接天上降下的恩賜與饋贈似的,‘她’嘲笑着撫上‘自己’同樣被那些血濺上的臉龐:“須佐之男,你竟是如此天真……果然還是高貴的神的血更為灼熱……”

但是,話音剛落,祂口中的神袛就已揮舞着雷槍破肚而出。

鋒利而冷冽的金光像無數道無所遁形的槍棘,比白晝裡永不熄滅的太陽更亮更尖銳,再一次摧毀了巨蛇的身軀。

矯健又敏銳地穿梭在張牙舞爪襲來的群蛇間,渾身沐血的神明揮動神武,在狂亂的飓風中以雷電塑弓,覆着冷甲的腿猛然踹上雷弓。

以自身引箭搭弓,瞳孔中閃爍着冷芒的十字準星冷靜而狠戾地鎖定了敵人,他将手中銳長的槍尖瞄準了大蛇神正在凝聚的瘴氣。

但是,他看到‘神樂’在哭泣。

這一次,換作‘她’自身擋在了大蛇神正在竭力修複的殘軀前。

被大蛇神附身控制的孩子的神情茫然、空白,大顆大顆的眼淚從那雙沒有神采的瞳孔中溢出。

那個孩子的靈魂在求救。

他金銳的瞳孔微動。

僅僅一瞬,通天的群蛇就鋪天蓋地襲來,他的槍箭偏移,冰冷的金瞳微眯,握槍的箭驟放,化作箭矢的雷槍勢不可擋,快刀斬亂麻,猛然射落了群蛇的頭顱。

他在狂亂的飓風中後撤落地。

趁着這間隙,他在電閃雷鳴中微微屈膝下來,将掌心輕輕覆上臂間人腹間的傷口。

一直很安靜的人微微垂眼,仿佛隻是午後昏昏欲睡,神情很甯靜,但是,她腹間的傷口一直在淌血,就算是他的神力也恢複治愈不了。

他終于蹙起了眉。

冷冷地抿了一下冷硬的唇線,在雷電中張揚浮起的金發随風舞動,他擡起冰冷凜冽的眼睛,在前方,幽紫的瘴氣如同纏繞而上的旋渦,已經慢慢取代了由天地間的雷暴掀起的狂風。

方才被他摧毀得所剩無幾的巨蛇在其中再次顯露出巍峨如山的輪廓來,而‘神樂’的身影已經随之淹沒,隻有那邪異又尖銳的笑聲穿透雲層隔空傳來:“你是在憤怒嗎?須佐之男。”

“真稀奇,都說三貴子中的行刑神冷酷無情,暴戾非常,殺孽纏身,如今卻能為兩個人類如此狼狽,老實說,你與我所知的高天衆神都不太一樣。”

“但是,我說了,這都是因為你太過貪心招緻的。”

“傷害了她的可不是我,是這個名為「神樂」的小丫頭,你若要怪,就怪她好了哈哈哈哈,這正是她的罪,是她的孽,人類就是這樣被欲望驅使的生物……在你們之間,她毅然決然選擇了自己看到的‘父親’,甚至不惜傷害阻攔她的人,人類啊,自己的欲望永遠是第一位……而我正是從這人間的罪惡誕生的……這些都是我源源不絕的力量……啊,若是她知道自己刺傷了這個女人,會怎麼樣?”

“你這張慣會混淆視聽、搬弄詭辯的嘴可真是随了你主人。”須佐之男怒發沖冠道。

‘她’也不惱,隻是道:‘你又何必如此?八岐大人向來寬宏大量,你若願意歸順,認他為新主,想來八岐大人也是願意将她賜予你的。’

須佐之男突兀地冷笑一聲。

他的笑聲低沉又冷冽,極其容易讓人忽略他其實是位相當年輕的神明。

‘她’從這聲冷笑中覺出了一種令自己不悅的不屑。

但下一秒,‘她’又笑了起來。

與此同時,一直很安靜的明日朝突然動了起來。

不屬于她的力量在那瞬間于她的手邊化出了一道鋒利森白的蛇骨,被她緊緊地攥在手裡後襲向了他的側頸。

須佐之男敏銳地偏頭一避,立馬鉗住了她攻擊的手腕。

她終于擡起了眼睛。

漆黑的瞳孔因調動的機能而微微放大,裡邊浸滿的隻有凜冽冰冷的寒意。

她顯然也已經陷入了某種不清醒的魔愣裡,甚至将他視作了要攻擊的敵人。

顧忌地看了一眼她因動作的拉扯而淌血得更厲害的傷口,須佐之男神情冷硬,如凍僵的霜河。

下一秒,攥住她的手索性直接釋放出微弱的電流。

神力伴随着金光流竄開來,轉瞬覆蓋了她的全身。

她在屬于雷霆的力量中顫抖地仰頭,瞳孔刺激性地放大,最後虛虛地垂下了握緊蛇骨利刃的手,軟綿綿地仰面垂首倒下。

用臂彎将暈過去的人輕輕接住,借由覆蓋的神力,他開始吸收和淨化她體内由大蛇神的瘴氣所緻的污穢。

但是,淨化才剛剛開始,她又猛然地睜開了眼睛。

就像被寄生蟲蠶食霸占了身體的宿體,對于想要驅逐瘴氣的神力做出痛苦抗拒的掙紮,即便意識可能已經昏厥,身體卻宛若一尊被無形的絲線牽住而強制性動作起來的木偶或傀儡,再次朝他揮起了武器。

這一次,她在須佐之男攥住了她的手腕時竟試圖折斷自己的腕骨掙脫。

他瞳孔一縮,下意識放開了禁锢的手。

被瘴氣所形成的幻境控制和驅使,她趁機站起來,像是絲毫感覺不到痛一般,不顧自己的傷勢,蠻橫無覺地舉起蛇骨開始朝他揮砍。

在他看來,那完全是毫無章法、破綻百出的攻勢。

但是,她的傷口随之撕裂得更加深。

淌下的血幾乎染紅了單衣的下擺。

他聽到‘神樂’充滿快意的笑聲從瘴氣和雲層之上傳來。

【須佐之男,你現在可比幾千年前差遠了哼哼哈哈,是因為神格拿去保護世人了?還是說當年你被八岐大人重創叛逃後,至今仍未恢複完全?】

【都到這地步了,你還不願意完全解放你的力量,是怕她們都會泯滅于你的天雷下,還是怕這裡和不遠處的平安京被你徹底夷為平地?若是如此,恐怕不用我們滅世,世界就先毀滅于你暴戾嗜殺的天性了。】

沒有理會那樣的挑釁,他緊緊地注視着攻勢越來越激烈的明日朝,然後在幾個閃躲的瞬息間抓住了空隙,猛然拉近了和她的距離。

但是,她卻發出了啼血一般的嘶吼:“讓開——!!”

他一頓,突兀地收回了自己原本想要再次擊暈她的想法,任由她手中的蛇骨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他的身影伫立在黑夜中,聽到舉着利刃貼着他胸口的人在喘息。

他微微垂下了眼睫和瞳孔,安靜地感受着她身上屬于邪神的瘴氣順着傷口侵入體内,被他順勢慢慢吸收,從她的身上一點一點地攥取過來。

與此同時,他的神力探入她的精神試圖喚醒她,由此,他的一絲意識與她們受污濁的瘴氣侵蝕的意識拉扯着牽連在一起,幻境中抽屍踏骸的一角也在他的神識中展現。

他驟然一寂。

見狀,大蛇神反倒輕蔑一笑,開始不言不慚地發出嘲笑。

【須佐之男,為了她,你竟然甘願吸收我的瘴氣,饒是你,吸收了來自「虛無」的力量,也逃不過被我附身的命運。】

伴随着那樣的聲音,他突然張開雙臂,輕輕抱住她,選擇以自身為禁锢,制止住對方的行動:“夠了,明日朝……已經夠了……”

但是,她還沒能從幻境中醒來。

“滾開……”冷冷地道出這句話後,她将那把蛇骨猛然一拔,他沒有阻止。

他知道她的傷勢已經不允許她再戰鬥。

早就開始孕育的雷暴在他的示意中降下,大刀闊斧地形成風暴雷霆結界困住她。

她終于疲累地停歇下來,像是受傷的鳥兒栖伏在地上,垂着染血的、雪白的翅膀和羽毛。

他往前踏出一步:“明日朝。”

她終于微微擡起頭,神情茫然又蒼白。

“快醒過來,明日朝。”

但是,那張臉在浮光掠影中一晃,就輕輕地笑了起來。

入侵神軀的瘴氣在不遺餘力地侵蝕他的神識。

眼前在夜色裡的風暴雷霆結界不複,取而代之的是黑不見底的深淵。

腥臊的血水在底下湧動,晃蕩的殘肢斷骸漂搖,耳邊傳來密密麻麻的竊竊私語,他看到‘她’在其中掙脫束縛,像霧一樣,輕飄飄地傾上前來,柔若無骨地湊近他。

‘須佐之男……’

‘我的須佐之男……’

柔軟的聲音帶着笑意在喚他的名諱。

‘你終于回來了……’

歡喜的、安心的言語。

被血水污染的白衣绯裙浸在冰冷的黑暗中,‘她’輕輕靠近他方才被刺穿的胸膛,偏頭伏在那低憐地哭泣起來。

‘我好害怕……’

‘好害怕……’

‘海淵好黑……好多妖鬼……我還以為你會抛棄我,将我丢在這裡……’

‘但你回來了……太好了……’

‘她’閃着淚光,擡起頭來。

‘……須佐之男,别丢下我一個人好嗎?’

‘求求你……’

他不為所動。

隻是下移瞳孔,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也許是他的沉默惹得‘她’困惑不安起來,‘她’忍不住又擡起了頭。

‘……你就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須佐之——’

他突兀地扼住了‘她’的喉嚨,将她剩下的言語都扼殺在喉嚨裡。

鋒利堅硬的冷甲稍稍用力,那截細長的頸項就被折斷了。

‘她’的淚光還殘留在眼裡,臉上錯愕的表情停留在那一刻。

斷掉的脊椎骨歪斜下來,因頭顱的重量而撕扯着斷裂之處的皮肉,隻一會兒,血水就從撕裂開來的喉嚨裡湧出。

那顆腦袋像山茶花一樣砸在了底下的血水中,因錯愕而微微瞪大的眼睛透過雜亂的黑發盯着他。

但是,‘她’還能發出聲音。

【你不在意她?】

“太過拙劣了。”

冷峻的眉梢冷冷地壓着睥睨的神目。

因怒張而随風亂揚的發絲拂過額前的神紋,明暗分明的光影割裂那張冷酷得不近人情的臉。

“這種把戲不要再想欺騙我了。”

用雷槍猛然刺穿底下漂浮的那顆頭顱,他沒什麼血色的嘴角仿佛天生向下,顯出一種無悲無喜的暴戾與陰郁來。

這一刻,他仿佛透過幻境在對大蛇神說,又好像不僅僅如此。

伴随着那樣的聲音,銳利的槍尖一挑,他猛然向前一揮雷槍,殘屍斷骸瞬間在他的力量中化作灰燼,滿目漆黑腥黏的血水也刹那被劈開,殘餘聲音吞沒在震耳欲聾的雷鳴中,眼前的幻境如碎裂的鏡片驟破開來。

須臾間,真實的夜色伴随着雷光再次争先恐後地包裹而來,其中,屬于「虛無」的所有瘴氣如流動的水,掠過幻境破裂的碎片,趁着他剛破解幻境的間隙和破綻,終于抓住了這隻此一次的機會,如潮水一般,通過他胸前那道傷口,瘋狂地湧進他浴血的神軀裡。

大蛇神的聲音在大笑。

祂響徹黑夜的笑聲殘酷又快意,像是在嘲笑他即将迎來的、注定的敗北。

【須佐之男,你的身體将為我所占據!你注定要為你高高在上的傲慢和天真付出最大的代價!】

他卻冷冷地笑了:“誰吃掉誰還不一定呢!”

【……什麼?】

鋪天蓋地的瘴氣有一瞬的凝滞,須佐之男原本鎏金的神目已經染上污穢的幽紫,但他卻絲毫不畏,反倒高舉起手。

在高高的蒼穹之上已經開始電閃雷鳴,狂暴的力量帶着不容置喙的毀滅性,飛快彙聚,蓄勢待發,好像下一秒就會毀天滅地地劈下。

他冷酷而張揚地笑道:“我的身體就是禁锢你的牢籠!也是你的葬身之地!”

【你是故意露出破綻引誘我——!】

但是已經晚了。

湧進雷霆風暴之神體内的瘴氣已經無法再奔逃而出,從他身上爆發的雷光凝成幽長而冷厲的鎖鍊,争先恐後地鎖住了剩餘的那些殘穢。

飄浮在半空的‘神樂’感受着原本附在這副身軀上的瘴氣也正被強勢地拖拽而出,不容反抗地湧向了須佐之男的體内。

【須佐之男!你竟然——!】

他高舉的手微動,目光緊緊盯着‘神樂’的狀态,似乎在等待瘴氣從那個孩子的體内流失殆盡就會立馬引雷誅滅被他禁锢自己體内的大蛇神。

巨大的白蛇在逐漸潰散時發出了絕望的嘶鳴,‘神樂’也發出尖銳而不甘的咒罵。

但是,在即将完全吸附完‘神樂’體内的瘴氣時,一隻從潰散的迷霧中驟然伸出的手卻從後邊攥住了‘神樂’的脖頸。

瘴氣的吸收倏然被顯現的來者打斷,如同和大地呼應一樣,天地震顫,雪白而神聖的巨神在本該潰散的瘴氣中盤旋而出,掀起的飓風如浪潮般席卷黑夜。

須佐之男不得不先放下手,立馬将身前已經在雷霆結界中暈睡過去的明日朝護進懷裡。

他冷冷地擡眼,看見漆黑的夜色與雪白的巨蛇仿佛在彼此碰撞、吞噬,最後在漫天的迷霧中彙聚、構建,逐漸凝聚成了八岐大蛇白袍紫袖的身形。

“八岐大蛇。”

……月讀失敗了嗎?

漆黑的蒼穹上驟然掀開了一隻巨大的蛇瞳。

尖銳的瞳仁猶如一道劈開山嶽的裂縫,瞳孔生硬又大幅度地轉,像一顆玻璃珠在禁锢的畫框中滾動。

審視,觀察,逡巡。

羅蘭紫的瞳孔垂下,安靜又快速地掠過了底下的須佐之男和明日朝,被他扼在掌心中的‘神樂’扒着他的手腕,下意識發出了痛苦的、微弱的求饒:“八岐……大人……”

“怎麼弄成這樣?”

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化為人形的邪神似笑非笑,淡淡地瞥了一眼被自己掐住喉嚨的‘神樂’,眼中卻全無笑意:“本意是讓你拖住須佐之男片刻,你倒是做得比我想象中好。”

‘她’幾乎一瞬間就被對方眼中的冷意凍住。

雲層之上蒼冷的閃電像遊龍一般盤踞,與塵世間驟然如群蛇般彌漫開來的瘴氣激烈相對。

大蛇神原本即将被須佐之男吸收殆盡的力量随着主人的出現又變得澎湃而取之不盡,巨大的白蛇在驟然濃郁起來的瘴氣中重新于塵世中顯現,最後乖伏地盤旋于八岐大蛇身後。

但是,即便如此,八岐大蛇也無動于衷。

人類的身體在受到傷害時會帶來痛苦,如今被創造自己的主人扼住,‘她’幾近窒息。

殘留在神樂體内的意識在邪神的掌锢中已經無法再随心所欲地脫離,紅血絲爬上了眼白,如同可怖的裂紋在瞳孔中擴散,‘她’幾乎無法呼吸,胸口急劇起伏,像一條因為缺氧而将死的魚。

八岐大蛇漫不經心地斜了‘她’一眼:“誰讓你做多餘的事的?”

這一刻,‘她’好像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什麼。

‘她’的眼球顫動,像是感覺不可思議一般,短短的一瞬,惶恐和驚懼同時在那張稚嫩的臉上閃過,‘她’原本扒着他手腕的雙手甚至不敢再反抗,隻是将牙齒咬得像野獸一樣咯咯作響,就像在冰天雪地受凍一樣顫動痙攣。

‘她’發出了含糊而痛苦的哀嚎:“請……您原諒……不……是這個人類……不是我……是這個人類巫女刺傷她的……不是我……是這個人類!對!是她傷了她的!不是我!八岐大人,對不起!”

八岐大蛇依舊隻是似笑非笑。

這一刻,似乎從對方的靜默中察覺到什麼,‘她’不再辯駁,而是恐懼抽搐,被本能驅使,驚怕空白地發出了重複而尖銳的求饒:“八岐大人!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啊啊啊啊!”

‘她’痛苦而扭曲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僅僅一瞬,他便随手揚袖一揮,盤旋在他身後的巨蛇瞬間猶如被暴動的魚群撞破魚缸的玻璃,堅硬雪白的蛇鱗驟然炸開,與此同時,龐大的神軀如破裂的鏡面一般迅速龜裂,化作爆炸的瘴氣四散開來。

就此,幽邃的火光沖天而起,如火山噴發般撕裂夜幕,光影交織之際,爆炸産生的熱浪炙熱無比,焚燒焦土,震動天地,随之而來的沖擊波更是無堅不摧,大地瞬間被濃郁的瘴氣吞噬,所及之處草木凋零,飛鳥哀絕,宛如人間煉獄。

在那之中,八岐大蛇的身形依舊偏移不動地飄浮于空中。

絲毫不在意自己覆滅了自己的造物,覆着蛇鱗的骨節冰冷又尖利,扼着不再受大蛇神控制的神樂,他微微眯眼,尖銳的豎瞳驟縮,扯開了一絲随性又暧昧的笑,對底下站立在大地上的須佐之男輕飄飄地說:“把她還給我。”

“不然,這個人類巫女可就要死了。”

……

明日朝聽到有人在喚她的名字。

那樣的聲音與耳邊神樂的哭聲混合在一起,扯動她麻木而疲憊的神經。

她尋着對方對她的呼喚,在屬于源氏的殘陽中茫然而空白地擡起頭,望向了那個阻擋在她面前的敵人。

擡眼時,眼前的影子在模糊的眼簾中稀釋成了好幾道奔來的侍衛。

并沒有什麼不可攀越的敵人擋在她面前。

方才近在咫尺的影子宛若幻覺。

但戰鬥還沒有結束。

大門就近在咫尺,朱紅的鳥居伫立在長階紅楓之上,怪叫的烏鴉在夕陽中盤旋,等待啄食鮮血和腐肉。

對此,她僅僅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瞬間就再次攥緊了手中的刀。

可是,有一隻稚嫩的手輕輕覆上了她痙攣的五指。

她聽到懷中神樂哭泣的聲音在低憐地說:“……姐姐,你一直在流血……傷得好嚴重……對不起……你别再繼續了……”

“如果回到父親身邊會讓你受這麼重的傷,那神樂不回去了……其實……我也沒那麼想回去……”

明日朝輕微怔忡,下意識嚅了嚅嘴角,說:“你在說謊……”

“不……是真的……”

那個孩子說。

“我已經想起來了……”

“我來說,我的父親其實是個騙子……”

“他當年并沒有來接我,他騙了我……而我就那樣滿懷期待地等了他好久好久,直到我被獻祭,他都沒有回來接我……仔細想想,當時他最後一次來見我時,我苦苦哀求他帶我回家,他都沒有回頭……他從來都沒有回頭……從當時我就該明白,我的父親是個嚴厲又冷漠的人……”

“不過我并不恨他,因為我生來就是邪神的祭品,我早已接受這樣的命運……就算因此被雙親抛棄也是很正常的事……是我太軟弱了,還在期待着他回頭,期待着他來接我……對不起,我不久前還因此被大蛇神蠱惑傷害了你……”

“姐姐,你就回去吧……從這場幻境中逃出去……真的對不起……我的哥哥已經因為我而受了重傷,你也是……我不想任何人再因為我而受到傷害了……”

“可是……”

明日朝突然悲憐地說:“……一個人的話,不覺得害怕或寂寞嗎?”

“……”

“沒有關系的,神樂……”

明日朝低垂的視線努力聚焦,努力忽略身上越發清晰的疲憊和疼痛:“就算再怎麼逞強,再怎麼說謊,但是,不想被抛棄,不想被放棄,想要活下去,希望誰能夠為你回頭……也許,就算是最堅韌強大的神明,也曾經有過這樣軟弱的想法,這并不是什麼值得羞愧的事情。”

“……不,姐姐你根本也什麼都不懂……”

神樂覆在耳邊的聲音異常的難過,甚至帶有一絲自暴自棄的卑厭。

屬于神樂的灼熱的眼淚在最後落在了她的指尖上。

“……為什麼姐姐你們就是不懂呢?哥哥是……須佐之男大人也是……不懂我不想再讓任何人因為我而受到傷害的這種心情……”

在她說完這句話後,大門外的長階底下傳來兵刃相接的聲響。

那些手持長槍的侍衛沒有朝她們奔來,而是在與别人纏鬥。

明日朝遙遙地擡起頭,隐約看見大門的鳥居外,有個高大的男人馬不停蹄地趕來。

手中的長刀不斷地揮砍,縱使阻擋的敵人源源不絕,他也沒有停下攀爬的腳步。

對方孤身一人,在夕陽中向着長階盡頭朱紅莊嚴的鳥居發出了高亢的怒吼:“神樂!父親來接你了!你絕對不是邪神的祭品!!

這一刻,神樂哭泣的聲音突兀地變得火急火燎起來:“父親!”

明日朝聽到對方的怒吼像穿透楓林的利箭,響徹了整條長階,也像狂亂的風穿過了鳥居,驟然吹散了她心中一直以來的迷霧:“如果一個家族需要犧牲一個年幼無辜的孩子才能獲得繁榮,那麼這種家族有何存在和維持的必要?!!如果一位神明需要犧牲這麼多無辜又脆弱的生命去供奉!那麼祂又憑何為神——?!!”

“住口——!”

那是好像比他還要惱怒尖銳的聲音。

無數重複的聲音在呵斥痛罵他。

“身為源氏的一員,你竟然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你的女兒能獻予神明,已是莫大的恩賜!”

有時候,群體的團結其實是一種殘忍的迫害。

人類在過去迫于環境與生存,因自身的弱小而聚集團結,因此獲得幫助和活下去的力量。

但是,反過來說,個體大多時候隻有與群體一起浮沉,才能免于殘忍不公的對待。

排斥異類是人類的本能。

過去,妖鬼橫行的時代,人類與妖鬼水火不容。

現在,妖鬼少有的時代,人類與同類争鋒相對。

不一樣的種族,不一樣的性别,不一樣的家鄉,不一樣的姓氏,不一樣的膚色,不一樣的身份……

不一樣的聲音,不一樣的言語……

不一樣的觀念,不一樣的想法……

不一緻的利益……

不一緻的情感……

不一緻的欲望……

不想失去女兒的、獨自一人的父親,與口中說為家族榮耀而戰的氏族……

欲望與欲望之間,在戰鬥。

在厮殺。

在吞噬。

在那樣洶湧如潮的、扭曲的腥風中,神樂的哭聲漸漸大了起來。

她毫不猶豫地從明日朝的懷中跑出去,絲毫不畏懼刀光劍棘,義無反顧地朝那位父親跑去。

可是,她小小的身形在即将邁過大門時,卻被一道顯現的結界擋在了門後。

她拍打着無形阻攔的屏障,像被釘在原地的困獸,眼睜睜地看着對方寡不敵衆,在揮刀的過程中被折斷了雙手,飛濺的血色被刀尖劃過,鈍了的長刀落地,神樂手中一直呆呆攥着的神樂鈴也铿锵一聲掉落在地上。

散落的鈴铛發出最後清脆的鈴聲,咕噜噜地向前滾動。

“夠了……”

開始遲鈍的肢體因失去了披荊斬棘的利刃而被敵人打折了雙腿,鋒利的長刀在對方高大的身形上豁開好幾道深而緻命的傷口,綻放的鮮血比飄落的楓葉還紅。

“夠了!”神樂發出絕望的呐喊。

最終,她的父親倒在了莊嚴禦立的鳥居前,倒在了她們面前。

即便如此,他依舊用盡全力往前爬。

小小的孩子淚流滿面,在無形的結界前無力地滑坐下來,不斷地哭泣:“夠了,别再繼續了……求求你……是我的錯,我不該想要回家……對不起,父親……對不起……我全想起來了,全想起來了……您當年來接我了……您沒有欺騙我,您真的來接我了……是我不願相信您死在了我的面前,所以為自己編織出了一個冷酷無情的父親……我甯願相信您冷漠地将我抛棄了,也不願相信您已經因我而死的事實……我如此懦弱……是我自己的軟弱辜負了您的犧牲……還忘了您……這樣的我,不值得您的愛,不值得任何人的守護……”

這一刻,明日朝愣住了。

……原來,是這樣……

伴随着神樂的話,那些掉落的鈴铛滾落到了他的手邊。

尋着鈴聲發出的清響,在殘陽中顫顫巍巍地朝自己近在咫尺的的女兒伸出手,即便身後趕來的同族已經殘忍無情地朝他的背脊舉起了尖銳的槍鋒,但已經被割斷了喉嚨的男人,依舊努力發出微弱不成形的氣音:“神樂,我來接你了……你乖乖的……别哭……别哭……父親馬上就到……”

這一刻,明日朝仿佛從神樂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就像當年被按倒在地的自己,隻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心愛的小貓被别人殺死。

但也是這一刻,她突然很想大聲地說,你看,神樂!

在那座京城裡,其實還有人愛你!

他很愛很愛你!

甚至願意為你舍棄生命!

而你其實潛意識裡也一直在等他!

你也一直想保護他!

伴随着這樣無聲的呐喊,明日朝在這一瞬仿佛擁有了某種與之共鳴的力量,再也感受不到那處由神樂所造成的疼痛。

她咬牙站了起來,無視困于她周遭的雷牢,就算會死,也依舊竭盡全力向那裡走去。

‘加油呀,明日朝。’

某一刻,身後突然好像傳來了某種稚嫩而欣慰的聲音。

她一頓,微微瞪大眼,卻沒有回頭。

下一秒,她隻是邁開腳步,不斷地往前走。

殘陽将盡,枯落的紅楓從鳥居下掠進來,拂過了她的臉頰,她的身形在神樂空白的目光中穿過了那道獨獨阻攔神樂的結界,用自己最後僅剩的力量,飛快撲過去,竭盡全力地撞向了那個準備給他最後一刺的守衛。

猝不及防被她一撞,鋒利而沉重的槍棘歪到一邊,重重地甩在了長階上。

她已經失去力氣的身體隻是依照本能的慣性向前傾倒,就此,她染血的影子連同飄落的枯葉,帶着敵人,一起沿着染血的長階向下滾去。

世界仿佛在天旋地轉。

火紅的天,與灰郁的長階交錯旋轉。

某一刻,她終于停了下來。

她仰面朝天,疲憊的眼睛軟綿綿地偏倚,模模糊糊地看見那個侍衛在殘陽中爬了起來,拾起了掉落的槍,還是準備殺了他。

但是,好像對即将到來的死亡毫無所覺,那位父親的眼中隻有自己哭泣的女兒,他依舊在說:“我不會讓你成為巫女,不會讓你成為祭品……你的神樂鈴,就隻有開心時,為呼喚父親而搖……絕不會……成為……那召喚邪神的……鈴聲……”

就此,明日朝輕輕地翕合嘴角。

她在那一刻發出了微弱的聲音來:“我在這裡……”

“我在這裡,八岐大蛇……”

世界突然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火燒的雲不再流動,盤踞的烏鴉不再怪叫,飄落的紅楓被空氣凍結,侍衛舉起槍棘的手停在半空,就連刀尖上垂落的血珠也凝滞在夕陽中。

侍衛無法再刺下最後一擊。

時間在她的聲音中靜止。

其中,她看見唯有那個男人還能動作。

對周圍的一切置之不理,滿心隻有那個稚嫩的影子,他被砍斷了雙腿的身影匍匐在地像卑弱的殘蟲一般蠕動攀爬,仿佛不再高大,但是卻還是一直往前爬。

最終,他終于越過了朱紅神聖的鳥居,爬過了威嚴沉重的大門,在将死之前将神樂擁入了殘破的懷中。

明日朝神情恍然地看着那一幕,她依舊在說:“是我的錯……是我建立起了平安京,是我讓罪惡在這片土地上生了芽,你放過她吧……”

說完這句話後,她終于像累極了一樣,不堪重負地閉上了浸血的眼睛。

黑暗随着眼皮壓下來。

最後一絲夕陽被燒卻,落暮的黑夜像澎湃的浪潮,在刹那間就從前方湧過來,浸過來,漫上來,淹沒了染血的楓葉和長階,吞噬掉了神樂他們的影子,也吞噬了所有的噩夢。

這場不屬于她記憶的幻境被虛無無質的黑暗吞沒,包括來時的屍骸和長路,包括斷裂的兵刃槍棘。

她在空無一物的黑暗中靜躺,感覺時間好像被無限放慢,身體輕得不可思議,沒有一絲落點,仿佛靈魂都變得輕盈。

但是,很快,前方就出現了一絲光亮。

如裂縫一樣的狹隙,微弱,細長,但是劃破了滿目的黑暗。

她能感覺到有聲音在那道光亮的盡頭呼喚她。

【快醒過來,明日朝。】

她空白了好久。

久到那條縫都要再次閉合了,她才後知後覺,仿佛被光亮吸引的飛蛾,不顧疼痛的傷口,努力站起身來,恍惚地朝那裡邁出一步。

然而,身後的黑暗中也開始窸窸窣窣地傳來呼喚。

【明日朝……】

『加入書簽,方便閱讀』
熱門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