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前夜的轟轟烈烈,如今打來的,隻有江熾一人。
風塵仆仆,身上的衣服甚至都沒來得及換,褪去髒污的道袍,身上的襯衫褲子也好不到哪裡去,胳膊腹部皆有些許破損與血迹。
然他目光堅毅,單槍匹馬闖來,他無一絲畏懼,縱然前夜整個江家聯手都慘敗于大妖之手。他孤身而來,就是真的九死一生了。
代景看到的他瞬間,心髒不禁揪了一下,他想,應該是小傻子的情感,從小一起長大,竹馬之誼不可能毫無感觸。
而他本人對江熾的感情是有些複雜的,江熾當初同意送小傻子“和親”,他怨;江熾與家族合力圍殺柏枞,他怒;而今,江熾為了救他獨自深入妖巢,他憫。
念及往昔,他又有十二分的愁緒。
也因此,代景必須硬下心腸,否則今日江熾真的會死在這裡。哪怕是為了他身體裡那個,曾經的小傻子。
小傻子是那般的相信過江熾,那般地接近過世間最純摯的感情。
縱然還沒來得及生根發芽就破滅了,畢竟存在過。小傻子不希望江熾死,代景也不希望。
于是在江熾叫他之前,代景先聲奪人:“江熾,你走吧!”
江熾一愣,緊接着看到代景腕間的鎖鍊,眼色凜然:“小景,你……”
“……”代景看看自己,俨然一副被囚禁、被脅迫的模樣。他說的話,江熾隻會信半分,救他的心意隻會更迫切。
果不其然,江熾二話不說,驅動一把長劍破空而來,直逼大妖面門。那一劍疾若閃電,代景甚至沒能看清它究竟是如何到了柏枞面前的,便聽叮的一聲,一把餐刀與劍相撞,正是管家投擲而出。
劍勢偏移,江熾轉瞬到了眼前,旁人再無餘力抵擋。
柏枞不曾挪動,隻一個擡眼,劍鋒倏然在他面前靜止,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
江熾收劍踉跄幾步,髒腑隐隐作痛,不光大妖受了重傷,他也沒好到哪裡去,不過是強撐罷了。傷勢之下,他也許根本無法帶走代景,但他必須試試。
柏枞平靜地看着他,“沒有戰邪劍,你已經不可能傷到我。”
江熾咽下翻湧而上的鐵鏽味,冷冷說:“我隻需要帶走小景。”
小景這個稱呼同樣讓大妖不喜,太親密了。柏枞就像拎一隻小貓崽似的抓過代景,宣告主權:“他是我的。”
代景:“……”好霸總的宣言!
對面,年輕的天師咬緊後槽牙,下颌線條收得緊緊的,怒聲道:“你跟小景結婚,不過是利益交換。”
得到純血人類的妖,就能獲得無上法力,統領妖族。這是誰都知道的傳言,就連代景自己也是如此相信的。
雖然他不知道大妖要怎樣從他身上獲得無上法力,難道是雙修?
“無稽之談。”柏枞淡淡出聲,不知是在回答江熾,還是看出代景在想什麼。
代景回以好奇的眼神。
柏枞便耐心解釋:“純血人類對妖而言雖然極為進補有營養,但隻是從身體血肉上來說,若論修為法力,純血人類對妖而言并無特别益處,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
代景聽了反倒打了一個冷顫,這還不如雙修呢……進補有營養什麼的,他又不是十全大補丸。
“那你為何與小景結婚?”江熾眉宇緊鎖,一語問到重點。
柏枞對待潛在情敵就沒那麼耐心了,冷笑道:“不是你們江家将他送給我的嗎?”
江熾身形凍住,僵硬地說:“這不過是權宜之計。”
“是權宜之計,還是陰謀詭計?”柏枞一掌貼在代景溫熱細膩的後頸,虎口摩挲柔軟的碎發,是一個占有的動作,“送出去的東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他不是東西。”江熾握緊劍柄,劍眉星目籠上一層沉郁之色,“如果你跟他結婚隻是把他當成一個可有可無的小玩意,一個可以随意囚禁的寵物,還請你把他還給我,無論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代景覺得江熾說的不對,誰會為了一個小玩意、一個寵物,不惜以命護其周全。
但要說柏枞愛他愛得天崩地裂轟轟烈烈,代景沒那麼厚臉皮,覺得柏枞對他十分裡也許是有三分喜歡的,剩下的七分完全是因為妖品好。
柏枞反問:“無論什麼條件?”
代景:“……”不是吧?還真談條件了??收回妖品好的想法!
許是代景的表情太好玩,柏枞忍俊不禁彎起唇角,口中道:“那你去殺了江枭。”
不僅江熾聞言面沉如水,代景也愣了一下。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江熾再如何也不會弑父。
柏枞就沒打算将代景“還”給任何人。
代景看着江熾慘淡的臉色,心中不忍,說:“你走吧,我在這裡過得很好。”
這是大實話,隻要沒人來打擾他跟柏枞,夫夫二人世界不要太爽。他有信心苟住,在大妖的庇護下,他才能安心地當一條鹹魚。
江熾又看了一眼代景手上的鎖鍊,眉心沒有舒展半分。
代景:“……”這該死的情趣道具為什麼存在感這麼高?
因此,江熾并不相信代景在這裡過得很好。代景就是說破了嘴皮子,也是“故作堅強”“忍辱負重”,是個被大妖無情囚禁淩.辱的柔弱小白花,還要用僞裝來保護自己的竹馬……
代景幾乎腦補出一百集三角虐戀強制愛的大戲。
……真的不是這樣。
但将彼此都當成情敵的大妖與天師,一言不合又打起來了——又或者說,是天師單方面的被吊打。
整個江家,百來名的天師都不能奈何一個大妖,何況江熾一人。
江熾是江家不世的天才,無論符咒、劍術、法術、内修外練,他自小就在同齡人中脫穎而出,十二歲時便甩了同齡天師一大截,十三歲跟随老天師四方曆練,十五歲已在天師界赫赫有名。
少年英才,見之無不贊譽有加。
人生的二十二年中,他人前春風得意、光風霁月,人後付出的努力與血汗,遠非常人所能及。他的劍斬過無數邪惡妖魔,他以為自己足夠強大,所以才會将代景送走。
那是一個讓他至今悔恨的錯誤選擇。
大妖柏枞,比他見過的任何妖魔,不,所有妖魔加起來還要強大。
正如柏枞所說,送出去的東西,送出去的人,就再也要不回來了。
又一次被擊飛時,那口堵在喉嚨的腥甜終究吐了出來,鮮紅的,滾燙的,與那晚柏枞身上流的血是一樣的顔色。
江熾半跪在地,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口血,忽然明白了什麼。
“……江熾!”代景不由得上前一步,被管家攔住。
江熾擡臉望去,他看到青年臉上無法遮掩的焦急,火灼般的髒腑沉下一口氣,他還沒有倒下,必須站起來。
劍又斷了,但足夠支撐他站起來。
江熾迎向幾乎毫發無傷的大妖,丢下斷劍,雙手結印。血液自身上傷口涓涓流出,不往下落,反而騰空,與靈力纏繞成一把劍的形狀。
此劍長三尺,寬三寸,制式古樸,通體銀白,血光蜿蜒,浩氣凜然。
竟是比戰邪還多出幾分正氣的劍,這是本命劍!
古來修者如過江之鲫,道門中名垂青史者不過寥寥,其中能修出本命劍的更是鳳毛麟角,二十二歲就有此化境的,江熾是第一人。
無論妖魔還是人,更多依賴的是外在法寶神器,想發設法收集天地靈氣或殺伐之力,隻因内修之法太過深奧,天資悟性缺一不可,哪有外練來得簡單粗暴。
柏枞大約也是第一次見人修出本命劍,倒是目露幾分欣賞之色,“以你資質,若是百年之後,或可與我一戰。”
百年,對大妖而言不過浮生一刻,對人而言卻極為漫長。江熾自然不會等。
“我已經錯了一次。”江熾握住本命劍,周身靈力暴漲,發絲無風拂動,越過大妖肩頭望向他想看的人,“我不會一錯再錯。”
代景心神震顫,泛起絲絲酸澀——江熾不知道,小傻子早就對他失望了;江熾不知道,小傻子已經不在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江熾不知道,如今的代景對他隻有微末的感動。
代景必須明明白白地讓江熾知道這個事實。
“江熾,我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小傻子了!”代景喊道,“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跟你走的!”
江熾整個人動作一滞,雙唇緊抿,半晌沉聲回應:“我知你怨我,恨我,是我沒能護好你。對不起。”
代景着急:“我不要你道歉,你走!”
即便修出本命劍,在大妖面前,江熾不過是個初生的牛犢,實力差距有天壤之别。江熾絕無可能打敗柏枞。
若是江熾因代景枉送性命,代景怎麼可能毫無心理負擔地繼續待在這裡,往後半生都會活在歉疚當中。
江熾卻是鐵了心不走,他認定,代景活在大妖的監禁,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隻因一條鎖鍊。這可真是千古奇事,有理說不清。
當江熾與柏枞再次交鋒、奏響戰鼓的時候,代景人都麻了。
管家适時說:“少爺放心,先生并沒有動真格。”
代景心中一動,這麼說,柏枞沒有殺江熾的想法。為什麼?難道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這麼想的下一秒,代景就被啪啪打臉——在大妖的重擊之下,可憐的江家少主又吐了一口血。
“江熾!”代景忍不住叫道。
江熾還沒站穩,大妖疾若閃電的身影,他以劍相抵,腳後跟在地上踏出深深的坑,闆石龜裂成數塊。
劍鋒忽至,柏枞隻是微一側身,擡掌便将江熾擊飛。
代景瞠目結舌,這叫沒有動真格?
管家提醒:“少爺,你别叫别人名字了,先生會吃醋的。”
代景:“……”好大一隻黑鍋,砸得他無話可說。
但仔細回想,他好像真的從頭到尾都在叫江熾!人心果然偏向弱小的一方嗎?對柏枞,他就沒擔心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新婚之夜面對江家的圍殺,他會擔心柏枞一人能不能應付。而今隻有江熾一人,實力強弱一目了然,戰局幾乎是一邊倒。
即便如此,于情于理,他都不該隻關心一人。在柏枞眼裡,他可能就是胳膊肘往外拐。
此時的柏枞是有點動真格了,倒不是因為代景的胳膊肘向誰拐,而是江熾的本命劍比想象中更難纏。
越是如此,反而越能激發身為大妖的戰鬥本能,柏枞這會兒才終于是像來了點興緻,居然有種勢均力敵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