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兩位家長幾乎同時道。韓靜節覺得這場景像夢一樣,擠到人群中坐下,尚不清醒便被遞了個碗在手中。
是餃子。她挑起一個咬破,還沒嘗出滋味便被硌了下。時隔多年,她又吃出個魔法硬币,恍惚間想起上次許的三個願望好像都有兌現——
那這次就希望不要痛,希望能再相聚,希望永遠記住此刻。
關于老陳是怎麼死的,廠裡衆說紛纭。有人說是夜裡失足跌下樓梯,也有說是老婆自殺後他傷心緻死,當然更多人有别的揣測,隻是不願講出口。
官方檔案裡,他死于失溫,應該是飲酒後倒卧在街頭凍死的。他年紀大,心髒和血管都有問題,這是個有點窩囊,但又很正常的死法。沒有屍檢,也沒人糾結死亡現場是否有其他人。
事情傳回長春,他的同事們都很惋惜。好好一家人,孩子也那麼出息,老三準備提幹,老四就要結婚。不過他的長子說老陳在妻子去世後,确實渾渾噩噩,代表家人幹脆地接受了幾天之内要連辦兩場葬禮。
韓靜節最終也不知道,那天夜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在收拾母親遺物時,她發現止痛藥分量不太對。
她算過很多次失溫症要多久能帶走一條人命,那幾粒藥是為了加速死亡,還是媽媽不想聽他谵妄時胡言亂語。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母親想必是在權衡過所有情況後,選擇了這種仁慈而漫長的複仇。
在塵埃落定後,又有一個驚喜。韓義收到一封長信,是直接寄到他所裡的。那是一封來自曾春花的自白書,她事無巨細寫清了整件事,信末說了與她丈夫相似的話,願來世再償這筆孽債。
在信封中還有張全家福,是他們一家六口唯一的合影。畫面正中,陳兆興站在父母身後、兄妹身旁,笑容青澀。這張照片被狄秋妥善收好,隻待帶去港城。
無論如何,起碼她們都擁有一個甯靜的春天。就像書中說的,那是一個植物、動物和人類皆大歡喜的少有的好春天。
張焆給韓靜節講完所有故事,她和韓勇平淡的童年,艱苦但不算枯燥的求學曆程,他們傾注許多心血的事業,還有她講起來仍然會害羞的愛情。至于韓靜節是如何來的,她說那是個美好奇迹。她曾被診斷過不宜生育,在結合時已然做好準備,卻依然迎來了一個女兒。
“媽媽是命中要有你的。”說這話時她倚在女兒懷裡。“我命太好了。”
“下次可以換我當媽媽,你變成我的女兒。”韓靜節提議。“我給你紮頭發、教你寫字,晚上哄你睡覺。”
“那你得排隊。”她笑笑。“我還沒當夠呢,乖乖。”
說完這話不久之後,母親在午睡時沉沉睡去,再也沒醒來。
她留給韓靜節的東西不多,除了兩件首飾、一些照片和書信外,還有個皮面筆記本。上面記了人名和地址,是她幾年東奔西走時收集的。這些人散布全國各地,看似毫無關聯,唯一和韓靜節相同的是血型。
筆記本裡好還夾了張上海血液中心的登記表,母親代她填了其中幾項,大半都是留白,唯一讓韓靜節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年齡那欄填了十八歲。
她舉着這張紙迎光看了許久,最後狄秋攬過她,代為解答疑惑:“十八歲才可以獻血,你還有幾年,到時廣州肯定也開了點。”
“我也可以嗎?”她怔怔問。
狄秋沒有馬上回答。他從小孩手中接過那張泛黃發脆的紙,以防她的淚水打濕紙面。小心疊好夾回原位後,他柔聲道:“到時你要很健康,不能挑食,眼睛不可以近視。”
和丈夫一樣,張焆選擇遺體捐獻,但是家人還是帶着韓靜節出了趟海。媽媽不喝酒,好在這個時節終于能買到鮮花。來自陸地的春意随波漂遠,不知是否有那麼一股頗有個性的離岸流可以将它帶去更南的海域。
沒有也無所謂,韓靜節想,反正這世上所有的陸地和水體都相連,可以随時與遠遊的靈魂相見。
有關她究竟要去哪裡,小姨想過多争取一下,奈何姥爺說:“小靜想當律師,我都不知道律師是個啥,留在這兒不是耽誤了嗎?反正戶口也留好了,想回家随時就回來。”
饒是如此,送他們上飛機前,張青松還是塞了張名片給狄秋,語氣略顯強硬:“狄先生哪天需要,就給我打個電話。不用為難,我們去接她。”
在這趟歸程中,她隻能送他們到上海。但狄秋也毫不懷疑,如果哪天韓靜節需要,這個女孩一定會去接她,萬裡無阻。
于是狄秋也回贈聯系方式。不止有他們在港城的住處和電話,他連家中祖宅、韓靜節學校以及他公司的通信方式都盡數寫下。
未來不會再有失散,他笑笑,說:“也歡迎你們來廣州。深圳也好,那邊生意通了,以後可以常來。”
登機口前人來人往,道别不宜太傷感。韓義塞過來一個小盒子:“我們不知道咋換港币,也幫不上你們啥,就帶着這個吧。我們這邊姑娘都要有金項鍊,給小靜買了條。”他像是怕狄秋推脫,後退幾步拉開距離,假裝去看陳家洛狀況。
幾個月下來,小狗大了些,能吃能睡,不知将來要長得多威武。韓靜節告别前戀戀不舍,狄秋便說,把它帶回去吧。
小孩有諸多顧忌,念他肺未全好,醫生說要小心動物毛和灰塵。許多理由擺出來,狄秋隻答:“房子那麼大,他那麼小,怎麼容不下?”
陳家洛尚不知自己要面對怎樣一番冒險,正趴在籠子裡呼呼大睡,被工作人員先帶上飛機。
小狗走了,小孩也終于要與家人道别。她一一抱過兩位血親,約定到家就會寫信,帶着笑保證過許多遍安好,終于還是一步一回頭得走去登機。
對于飛行韓靜節經曆不多,仍未習慣起飛時的不适。轟鳴聲中,她依在狄秋肩頭,湊在他耳邊道:“阿爸,我當初去香港時,是不是都似陳家洛一樣?”
狄秋想,除了都是一路睡過去外,實在沒什麼相似,她那趟旅程定然比不過陳家洛。好在她命中注定要享天之福,于是等到春天,等來今天。
如果可以,他希望韓靜節不必經曆這一劫。但若是命數早就由天注定,他亦感激機緣巧合湊出這個相對完滿的解法。
思考之間,他們已經沖上藍天,韓靜節忍了一路的淚水也終于可以落下。對她而言,道别還太過艱難,悲傷也唯有等時間沖淡。所以狄秋隻是讓她靠得更舒服些,說:“那這次你醒住,看下一路飛去是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