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韓靜節來說,那是她懂事以後最久的一個假期,整整一學期未返學。
起先她幾乎整日都呆在家裡,在狄秋每日服下不同種類的片劑時幫他遞水。醫囑說要作息規律、飲食清淡,多鍛煉維持心肺功能。前兩項狄秋早就做到,後一項無非是把年輕時的基本功撿起來。
借着這個機會,韓靜節才知道他真的會打架,而且打得還很威風。可能她驚訝得有些明顯,狄秋被逗笑之餘也讓她試下。他們過了幾回合,狄秋推掌時收着力,韓靜節也沒有很認真,很快便被抓到破綻。這樣見招拆招很有意思,韓靜節很想纏着他多來幾次,可惜狄秋撐不了太久就開始氣喘。
雖然他們都知道病根難除,他再也回不去全盛,但狄秋還是安慰韓靜節堅持修養一定會好,然後趕她出去玩。難得有無事的空檔,他叫韓靜節多與藍信一和梁俊義玩去。
兩個月對她而言是人生翻天覆地的改變,于男孩們來說卻隻是開學到期中考試。他們照常帶她吃叉燒飯,借給她缺席這段時間落下的漫畫讓她補課,也熱衷于争搶陳家洛。幼犬精力旺盛,但隻要被帶去城寨,回家定然睡得四腳朝天。
他們還多了一位朋友。城寨新到一位醫生,自内地來的,整日臉罩遮面十分神秘。信一和俊義初次領她上門時,讓她先等在門口,進去不知打了什麼招呼。韓靜節隻聽屋裡有人罵道“仆街□□”,然後有個高大男人氣勢洶洶擠出門來,撞到她身上前又及時刹停。
他戴着個奇怪面罩,頗似《黑色星期五》當中的主角。韓靜節得仰起臉才能看到他眼睛,很規矩地打招呼問好。男人也看着她,回了句你好,聲音低沉,令人莫名覺得可靠。
梁俊義跳過來,拍拍他手臂介紹說“這是四仔,長得超兇,打架超猛,人也超好”。
“這是小靜。”信一也擠到她身旁,十分自豪地攤手引薦:“之前同你講過的妹妹仔,前幾日剛從内地返來,人齊可以打麻将了。”
四仔顯然不是真名,作為外号也實在很爛。韓靜節裝作沒看見門縫裡露出的滿牆聲色,問當事人怎麼稱呼他比較好。
“無所謂。”他皺眉說,卻還是報上真名:“林傑森。”
也叫傑森,還真就與那位知名恐怖片主角同名。韓靜節叫他林醫生,他聽後扭過頭,把醫館門擋得嚴嚴實實:“到這裡不算醫生。”
黑民的處境相似,過往榮光都清零,隻當是寄生在城市光鮮下的虱子。韓靜節雖改變不了糟爛現實,也不妨礙她唾棄這套爛規則:“中醫怎麼不算醫生?林醫生唔好妄自菲薄。”
林醫生目光飛速掠過她,清清嗓子,說有小孩打什麼麻将,頂多玩牌。
鑒于林傑森嚴禁韓靜節成年之前進屋,他們隻好轉戰天台。對于帶小朋友打牌這件事,唯一不了解情況的人心有不安,問韓靜節會不會規則。
她謙虛表示看大人們玩過,于是上桌後林醫生有意給她放水。不過一把之後,他就發現局勢不對:“你們出千啊?”
面對他質詢的眼神,信一嘬着吸管:“願賭服輸,攞錢啦林醫生。”
韓靜節偷笑過後,還是決定做個好人。與林傑森同去買水時,她趁身旁無人輕聲道:“都出千,就等于都沒出千啦,林醫生。”
罵過仆街後,那天晚餐還是由林醫生請了,連陳家洛都得了根豬筒骨。小狗縮在他們桌下樂颠颠地啃着,掉了狗生中第一顆牙。韓靜節把它抱在懷裡安慰,聽小狗嗷嗷叫得緊,便請林傑森幫忙看看。
雖然聲稱自己不是獸醫,但林傑森還是認真檢查過,說隻是換牙。陳家洛在他手上顯得很小一隻,湊近要去舔他臉,也真的得逞了。臨時獸醫沒有生氣,将它遞還給韓靜節,表示它将來會長很大。
“品相好好,哪裡買的?”他問,而韓靜節亦老實回答,是老家帶來的。
林傑森不喜歡打聽别人隐私,但話說到這裡還是順口問她老家哪裡的,接着便得到個從未聽過的地名。
好在梁俊義向來不恥下問,替三人問出疑惑:“鶴城在哪裡?”
然後便是一系列對中國地理知識的補習,從秦嶺淮河線一路北上介紹到東北三省。信一聽罷後戳了戳四仔,問他普通話比起東北人來講得如何。出身廣東的林醫生未戰先敗,翻了個白眼給他。
他們玩得很開心,以至于韓靜節覺得有些差事不會太難。結果等到梁俊義和林傑森都回家,她站在飛發鋪準備完成囑托,才發現自己開不了口。
信一在她旁邊怡然看着雜志,給心儀的摩托車都勾上五角星,也不催她。兩人就這樣一直候到三姑電好發,滿屋客人都散盡。張少祖準備清場關門,清清嗓子問:“怎麼,沒玩盡興?”
早過了要返家的時刻,但韓靜節要做的事還完成,就隻好局促應了聲。好在祖叔叔沒有糾結:“不回家就留一夜,給阿秋打個電話講聲,講完我們去食糖水。”
又見她走去電話機時步履沉沉,張少祖啞然,叫住她道:“你們先去占個位,我同阿秋講就得。”
韓靜節很少留宿在城寨。偶爾幾次都是大人們通宵聚會,小孩們撐不住先睡過去,醒來才發現自己被安置在床上或沙發上。這次她算是不請自來,主動提議自己睡沙發,被信一呲了一聲。
客人就這樣占據主人的卧室,連陳家洛都有舊坐墊當床,安然盤成一團先入夢鄉。洗漱過後,藍信一拿着雜志與韓靜節高聲密謀,說生日想要輛摩托車,深怕隔壁張少祖聽不見。韓靜節被他逗得開心了些,就聽他又問:“你沒帶相片回來?”
有時韓靜節覺得她阿哥實在稱得上明察秋毫,不做差人實在可惜。她當然裝了父母的照片來,想要與他們分享,但揣了整日沒找到合适機會開口。既然信一點明要看,她也終于有些勇氣面對。
信一很認真地翻過相冊,點評她更像誰,自然地将韓靜節與家人串聯起來。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直到張少祖來敲門,問藍信一是否打算獨自睡行軍床。阿哥這才揮揮手道晚安,為韓靜節滅掉燈,說明早起床去飲茶。
門要合上前,韓靜節終于下定決心:“祖叔叔。”
張少祖立在門口,耐心等待她跳下床從書包裡取出一個小盒,再遞到他手中。“我媽媽叫我把這個給你。”韓靜節說,看着人打開盒子,取出兩個玉雕的平安扣。
“這是我家那邊的玉雕的,叫岫玉。也沒開過光,她們不太信這些。就是……她們好想多謝你救咗我。”韓靜節講話時低着頭,還是有點怕說起母親。“也有給虎叔叔同俊義哥準備,我回頭給他們。”
張少祖沒有問她更多,隻是摸摸她的腦袋:“多謝,我會戴住。”他一招手,信一便靠過來,低頭任他先将其中一枚碧色玉石系在頸上。
偶爾在這種時刻,張少祖會生出些感慨,試圖想明小孩是何時長大的。昨日他還不得不左右手各摟一個哄,今天他們就生得這樣高。次日狄秋來接人,聽老友難得感懷,笑道:“不單止長高,未來城寨都是他們這些後生仔的天下。”
就這麼一恍惚,港城的春日就隆重落幕,夏天被一場路徑迂回的台風吹得三上三落。比天氣更差的是股民心情,騙得無數人傾家蕩産的程一言被保釋出來,他的一衆伥鬼中有幾人出來抵罪,也不過是輕拿輕放。何浩雲被判緩刑,相比于廉記早先預料的當庭無罪釋放,算是相對合理。
中環被接連幾場危機洗了牌。何家最終決定抽身,整家移民英國,不過是家眷先走。暑假尾時,有客人登門。何子儀與母親同來拜訪,帶了許多東西。整學期的筆記他都有整理好,連同些書本一起送來。雖然不請自來略顯失禮,不過這次趕上狄秋在家,家主做主請人進來坐,沒有讓他像上次那樣孤零零等在門外。
狄秋在小廳裡待客。被台案的遺照注視着,何子儀很難藏住不安。他先前打過幾次電話,得知韓靜節休學回内地後,還代請阿文等她回來時轉達留言,遲遲等不來回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