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她說着貼近母親的臉龐,借體溫确認她存在。她敬畏死亡。從很小時候見到狄秋擺在案上的遺像,到親自衡量過人命重量,再而後親自體味過生離死别的滋味,算下來到今天也許畏多過敬。
“别害怕,乖乖。”母親輕輕吻她,将她摟得很緊。“沒什麼可怕的,死亡就是身體以不同的形式分解,部分進入空氣,部分留在土壤,或者進入水體。世界就這一方天、一片土,不管在哪裡都被海連着。如果從這個角度說,人走了以後,反而不受距離阻礙,所以爸爸他們肯定早就找到你了。”
她不算是個完全的唯物主義者,所以還是會抱着這樣的期待。有時她想如果自己再迷信一點,真的相信所謂神仙指引的道路在廣州多多尋找,是否能早點再見到女兒。可惜她隻把那裡當成是籌集路費的地方,浪費太久在路上奔波。
話講到這裡,韓靜節幾乎确認母親有事。她想起狄秋交代,要多多體諒大人的隐瞞。其實不存在體諒,隻是人如何接受自己不想要的結果。佛經裡說,人死後會往生阿彌陀佛極樂國土,便是說彼世有幸福。可彼世好遠,她想要現世有圓滿。
她小聲問:“媽媽,你也要出遠門嗎?”說得很輕,怕被小心眼的神明聽去。
“嗯,可能不能陪你很久。”站在她身後的妹妹微微動了動,似乎不想讓她說下去,但張焆以眼神溫柔阻止她的動作。永遠不會有個合适時機說再見,因為人們不想接受離别。那不如在這裡,趁此時。“你們那邊是幾号開學啊?趁開學前和你阿爸回去吧。回去好好念書,要注意身體,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可是我想陪你久一點。”韓靜節說。“我比他們早跑四年,可以晚點的。”
“哎呀,我閨女就是厲害。”她聽見母親笑道,隔着棉服一下下拍着她。“可是媽媽還有點事情要做。出遠門前還有好多東西要收拾,亂七八糟的,到時候羞死了。”
她笑中帶着一點點乞求意味,被韓靜節捉了去。起初她不太能理解,隻是蜷縮在母親懷抱,想放任自己躲在大人給小朋友編造的好夢裡。說不清是哪裡來的靈光,她将母親不曾卸過的妝、貼身衣物下瘦骨嶙峋的擁抱,與夜裡的沉重呼吸聲連到一起。真笨啊,她對自己說,明明在醫院呆了那麼多日,為什麼一點都沒看出來。
“不會。”韓靜節說,心一下下地跳,原來是被痛苦切得橫七豎八。她想說疼的話不用笑的,媽媽。可長長喘息後,她又想最好的體諒或許是裝作被騙到。所以她說:“一個人走遠門好辛苦,我陪住你到上車好不好,媽媽。”
她們身旁那條宏偉河流依舊潺潺流着,嘈嘈切切,不可抵擋。那是河流在春天解封的響動,韓靜節沒有聽過,誤以為是生命的冗長回聲。
狄秋走進醫務室時,屋内很安靜。冷冰冰的木制長椅上空無一人,掉漆的吊瓶架擺成行,好像在無聲振臂。
桌子後坐了個白大褂,年紀很輕,帶着帽子和口罩也藏不住稚氣。她故作兇狠,問狄秋哪裡不舒服。
“你好,我找曾醫生。”狄秋态度稱得上客氣,卻讓對方更加謹慎:“曾醫生回長春了,這幾天都不在,就我當班。”
好在狄秋耐心不錯,他說:“家裡小孩不舒服,聽說曾醫生看兒科比較專業,想請教一下……”
對方還想再挑剔,追問他是不是廠裡的,怎麼從來沒見過他這号人。但裡間已經傳來聲響,似乎有人緩慢起身,接着門簾撩起,顯出張憔悴的臉來。
“孩子怎麼了?”曾春華問,聲音沙啞,聽着比她的年紀更蒼老。
“腸梗阻,一直哭。”他說。“想請您上門看看。”
年輕的白大褂還想阻攔,但曾春花已經背起醫藥箱,囑咐她看好門,自己去出趟診。
路上她先問了幾句孩子的情況,狄秋一一回答,她聽過後像是放下心來,說應該不太嚴重。說話間他們繞過了居民區,走了條人少的小路,女人開始有些緊張。但等到那間平房出現在眼前時,她聽上去竟有點如釋重負:“您剛來就把路摸得挺透的。”
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門前。狄秋守在門邊,禮貌道:“這邊路規劃好好,都是橫平豎直。不像我們那邊小路很多。”
“您普通話講得也不錯,比我家那口子剛來的時候好多了。”對方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擰開門。“所以您真是香港來的?我還以為……會是廣州。”
她閃身請狄秋進門。屋裡的風格和韓靜節家相差不大,隻是略顯淩亂,顯然房主最近沒什麼心思收拾。離門最近的窗戶破了,碎玻璃還散在地上,砸破玻璃的磚頭就在不遠處。
“街坊鄰裡都挺熱心的,我們就這麼大點地兒,也沒啥秘密。”她說着徑直進屋燒水。“您喝茶,還是喝水?”
“不算沒有秘密吧。丢了孩子,這麼多年都沒找到犯人。”狄秋環顧屋内,如果他能自己找到照片,就不用多廢話。可惜看了一圈,沒有半點家人影像,倒是剪報挂了很多張,盡是榮譽表彰。
有醫生救死扶傷,也有優秀工人被評為勞動模範,當兵的見義勇為立下三等功,做會計的拾金不昧。一家龍鳳,唯獨少了販人的那個。
熱水被放到茶幾上,因為倒水的人顫抖得厲害,灑到桌上些。像是為了抑制住發抖,曾春花抱臂站着,面向狄秋:“所以确實沒有孩子生病?聽您說的挺像那麼回事兒。”
“有過孩子。”很常見的小兒病,狄秋記得他家小女當年也得過,沒鬧得像韓靜節那樣嚴重就是。
“孩子還好嗎?”
“你沒資格問。”他說,平靜而冷漠。“你們是沖着要她命去的。”
“沒有,沒有。”她連聲否認,卻站立不穩跪倒在地。“兆興沒偷孩子,他可喜歡小靜,小靜生病他還幫忙問過他老師!他當年就是去沈陽找個相好的,那女的有男人,不光彩。他怕傳出去名聲不好聽,才讓他爸幫忙做個假證……”
許多年來,她就是抱着這樣的謊言自我安慰嗎?狄秋注視着她,隻覺得惡心,但他又确實需要搞清前因後果:“寄去醫院的信,火災毀的檔案,他去香港的錢,還要繼續?”
寒風順着破窗鑽進屋裡,那杯熱水已經不再冒白氣,可曾春花額上卻淌下汗來。她像是下定決心:“我沒什麼好說的,你要殺就殺吧。”
多數時候狄秋不願看人受辱,殺就殺了,多餘折磨沒必要。而對于僞善者,他唯有厭惡:“今天我不會做什麼,隻要你兒子的照片。”
回應他的隻有風聲。半晌,女人喃喃道:“不會,我兒是個好孩子……是陳廣他孬種,他弟是精神病讨不到老婆,他媽就磨着,非要要走我的孩子過繼給他。”她擡起頭,眼中閃過恨意:“老二那時都懂事了,他媽說不用費心,把孩子搶到廣州去的。他弟天天發瘋,又打又罵,那不是人過的日子……可他好出息,讀書好,求進步,人家選他去讀醫科學校……”
“哪個學校?”狄秋打斷她:“跟他來往的是什麼勢力?”
“我不知道……他說是香港人,低價來收草藥,給他帶點洋貨。”說到這裡,曾春花忽然激動起來,幾乎尖叫:“他就是想給家裡掙點錢,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兒!那些人不安好心,但我兒他是醫生,醫生是救人的,不會害人!”
她和丈夫一生都奉行這個準則,變成她所剩不多可以自我欺騙的論據,好像同為醫生的孩子不可能是犯人。
“勇子和焆兒,都是我看着長大的……我要害小靜,當初就不會幫她看病……我怎麼會害他們家?”
她開始哭泣,狄秋聽來,居然真心更多。她怕成為惡人,甘心做了數年幫兇。好像隻要她不講,壞事就不存在,那個她曾經愛護過的晚輩還安然活在某處。
“為什麼要讓她們去廣州?”狄秋問。他已不指望從這女人口中套出消息,反正他早晚會找到人,可韓靜節的家人值得一個交代。
這也是他唯一想不明白的事情。如果想替兒子掩蓋罪行,常人心态應該是離得越遠越好。為何她要特意編個算命的故事,讓韓靜節的媽媽特意往那邊走?
曾春花好像也被這個問題難住了。為什麼?她問自己,露出一絲迷茫。
“為了焆兒……”那時候勇子的喪事剛辦好,老太太也跟着走了,就留下張焆一個人還在找。她想,哪個母親能舍下孩子呢?但人得有口氣吊着才能活,她不能看着焆兒去死。
但這不是全部的理由。内心深處,有個聲音告訴她,那孩子興許是在廣州。
狄秋好像懂了,他冷笑道;“你兒子綁她回去,總不會是想自己養。廣東大把小孩不夠他偷,他要冒這麼大風險來鶴城?”
是的……老二那年來鶴城玩,趕上韓靜節滿月不多久,他還抱過。那時候他說,将來自己要是能生個這樣的女兒也不錯。
一定是這樣,就算他把孩子帶走,也一定是被蒙了心,他肯定把孩子當成自己閨女一樣好好對待。如果焆兒去廣州,聽她話好好找,也許就能找到……
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陰影,是狄秋俯下身,對她說:“你兒子把她交給香港最爛的人販,晚一天她就被人剖心。差一點就要被你們害死,今日還在這裡,是她命數好,與你無關。”
說罷他準備離去,這屋子呆得人氣悶。但臨走前,狄秋還是轉身對女人說:“你們運氣好,遇到一家好人。”換做是他,今天恐怕會讓她從四個仔女裡面選一個死,畢竟一命抵一命才公平。
直到他走出很遠,都還能聽見女人凄厲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