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如此,司機送狄秋回家時已是後半夜。屋内明晃晃,多數家傭都已回家或休息,留阿文還未睡,出來迎他問是否要用些宵夜。
往常這時她已歇下,狄秋見她有些詫異,擺擺手示意不用。今夜算是解決了韓靜節的身份,他心情不錯,便多問了一句怎麼不睡。
阿文苦笑,說小靜這幾日低燒,總發噩夢,所以多陪她一陣哄睡。
小孩夜驚這件事狄秋知道,為此還将照顧者都換成女性,也叫阿文勞心多陪伴她。隻是阿文一般不會講這些擾他,以至于他還以為小孩已經好了大半,今日才知病情又有反複。
他皺眉問:“叫醫生來看過沒?怎麼這麼多日還未好?”
這話略顯多餘,阿文辦事妥帖,隻是醫生也不能妙手回春。受了驚懼,又被下太多藥,恢複總要時間。狄秋并非不講理的人,對操勞的管家道句辛苦,本想直接回房,邁上台階卻又踟蹰,問阿文小孩睡熟沒。
阿文讀出他話中猶豫,含笑說這小孩睡得同小豬似的,吵不醒的。狄秋便讓她早去休息,未待回應就快步上樓,這次是沖着客房去的。那日韓靜節在他手中似應激一般掙紮,狄秋怕再激她,盡量不去探望。如今趁人睡熟,看兩眼确認死活,應當不會有差池。
他想起阿祖當時打電話給他,開口罕有些為難,問他是否能收留前幾日洪文剛滿城找的女仔。
“留在我這裡不怕人來搶,就是怕醫不好。”電話那頭,張少祖如是說。他當然知道狄秋不怕引火上身,亦有俠心庇護孤女。隻是見這小女與狄秋的仔年歲無差,一來擔心老友觸景傷情想起傷心事,二怕這孩子真有閃失教人痛上加痛。
狄秋很痛快地答應了,甚至感慨兄弟養了小孩以後實在細心太過。他沒那麼脆弱,更沒那麼心軟。雖是天天燒香念佛,斬人亦未見猶豫。何況街上死的人太多,夭亡的孩子他見過無數,哪有天天傷春悲秋來的。
他确實放不下恨,但收留個小孩隻是順手攢功德。轉眼間狄秋已到門口,他身手很利落,過去也擅長在妻女入睡後輕輕進屋。所以他真的走進屋裡時,床上的小孩還未來得及回去裝睡,縮成一團盤在被子下。
阿文到底是沒有養過孩子,偏還遇上這十分會裝睡的小豬,才會被騙過。狄秋啞然,一時不知該不該笑,輕輕咳嗽兩聲,說:“你别怕。”
旋即他想起這阿妹聽不懂,可惜自己國語半點不通,唯一念得熟的隻有韓靜節三字。于是他站在門邊,溫聲安撫:“靜節,安啦。”
被點到名字的小孩驟然安靜下來。對比之下,狄秋才發覺她先前并不隻是躲在被子裡,她是在發抖。
這并非什麼好迹象,狄秋心想。小孩子害怕當哭出聲才對,還要抱着哄了也要嚎到氣短,糊得滿臉都是涕淚,不該這樣沉默。他不知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置,也許該叫阿文來才得體——但他更不能忍受孩子哭泣時自己無能為力。
于是狄秋上前緩緩掀開被子,先是拉起一角,将這羽毛與棉布搭成的堅固堡壘開出一個窗。床頭擺了夜燈,粉色的暖光漾進去,照見壓抑的抽噎聲,再往裡看,一雙淚蒙蒙的眼顯露出來。
先前她木得吓人,原是偷偷躲着哭泣。還好還好,她還會哭,狄秋竟有些欣慰。小孩眼裡盛得雨意太重,來不及醞釀哭聲,眼淚就已經撲簌落下。他維持着這個姿勢,好像他的手臂延伸作牆壁,化成被子城堡的一部分,撐起這個庇護所。
全世界最最安全的地方被敲開一個口,韓靜節獨守着的地堡被打開。她忍了好久。阿文姐很溫柔,讓她把這裡當作家。這裡比家更好,就算她還不會計算物件的價值,也知道房間比原先要大要靓,但這不是家。可家在哪裡,無論多少次回想,都隻有那幾個生動片段飄在一片濃霧當中。她不想讓阿文姐難過,總是要忍到獨自一人時才敢委屈。
可偏偏今夜有不速之客來擾。她好多日沒見過狄秋,隻知這人那天在她手上落敗。他是整個屋子最兇的人,看着又冷又硬。可現下她隻覺得對方張開臂膀的樣子太像要提供個安慰擁抱,直至一頭撞進他懷裡,她才發覺這個大人原來也是暖的。
眼淚浸濕牙色常衫,狄秋本能地摟住她,好似懷抱住一團雲。他摟得很松,讓她有空喘息;他撐得也很穩,令她不會飄走。太久沒有做過别人的家人,難免生疏,好在他仍記得如何安慰一個孩子,哪怕她哭得仿佛八月台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