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靜節這個名字在港地不算常見,檢索過後未見記錄。原本狄秋以為她是從香港哪戶黑民家綁來的,最遠不過廣東。哪知一路追查,才知這孩子竟是從内陸被輾轉運來,難怪不會講白話。
好在狄秋府上有人講國語。他的管家阿文出身台灣祖籍山東,大家都贊她國語講得“靓過北京人”。阿文引小孩在紙上寫自己大名,狄秋看過,“韓靜節”三字歪歪扭扭,以她的年紀來說算是不錯。
除了名字外,她記得母親叫張娟,父親叫韓勇,平日與父母和爺爺奶奶同住。姥姥姥爺家離得不太遠,家裡養了隻大黑狗,說再過幾日下崽就給她也抱一隻。除此之外,就是記得家門前寬馬路、院子裡的大雪人,以及幼兒園老師說好要給她們發的新年禮物。
說到底是她太年幼,被下了太多藥,又染上場肺炎反反複複。大難不死,許多事都忘記,隻留下淺淡痕迹,描出故鄉家人一點影子,實在不足以循着痕迹找到她來處。
其實偌大香港定有人知她來路,不然如何選中她千裡迢迢來做替死鬼?可知曉她來路的馬仔幾乎都死在亂鬥中,他們又不能堂而皇之找洪文剛問這孩子從哪裡來的。大老闆倒是差人來,說地盤可以不還,起碼把這女仔還她,他好對上頭有個交代。
到手的零件丢了是洪文剛擔責,買家遷怒他,他為此事重病一場,不待病愈就果斷離開香港轉走泰國。廟街占了他的地盤,但生意歸越南幫。穩賺的買賣到手,大老闆那邊沒有追究地盤,隻想要回韓靜節去賄賂上頭。
人不可能還。狄秋不願同他糾纏,找人造了個死亡證明給他。大老闆還追問屍體,張少祖便拎了盒骨灰給他,再亮一亮拳頭,算是搪塞過去。
韓靜節處在旋渦中心,暫居狄秋家養病,之後去處成了難題。
兩周之後,三位大佬在酒樓擺宴慶功,有這件事記挂誰也沒吃痛快。
提到家中那個女仔,狄秋按按眉心,一陣頭疼。虎哥聽完全程仍很樂觀,道記得父母姓名,還愁找不到家?狄秋歎氣,話中國那麼大,滿地都是叫張娟、韓勇的,一座城裡就有幾萬個,怎麼找人。
張少祖說她是孟買血型,這種人不多,興許能當個線索。白紙扇自然想到這層,無奈兩岸通訊不便,已知幾個孟買血都與姓韓的無關,實在不知洪文剛是怎麼找到這麼遠一個女仔。
哪條路都不通,說到最後就有些喪氣。張少祖寬慰他,救下人來就是萬幸,有命就有希望。阿虎更直接,指指狄秋滿手傷,道“你總話沒仔送終,大不了你養。”
狄秋看着自己指上痕迹,小孩乳牙還沒換,傷痕都是小小的,用上拼命的勁去咬還是挺疼的。好在之後她終于理解他們不是壞人,乖得不得了。張少祖還帶着信一去探望過,她把臉埋在玩具熊裡說了聲謝謝,信一同她逗趣也不理。
她生得很乖,臉似白瓷,一雙眼睛黑亮亮的。無論阿文如何用國文哄她,都是木木的,頂多叫幾聲人。比之同齡孩子她更懂禮節,身上舊衣亦很講究,外套領子下還縫了一張小小的名牌,用蠅頭小楷寫了她的名字。種種迹象可證,她走失前應當是家人掌上明珠,得父母精心教養。
給這樣的小孩找個好去處不難,隻是狄秋自己失過骨肉,不由同情天邊另一對失孤的父母。這幾日費力打聽,滿心都是送人回家。如今定定心神,狄秋自己也覺得自己太心急。如果真是被人盯上,現在回家也未必安全。是該留她一陣子,等該死的禍根都死了,确保再無隐患時送她回去。
橫說豎說,都是要在香港住幾天的,該有個身份應付。狄秋找人去辦,對方說假證保真,出生年月名字都任填。生日好說,去天後廟問了個吉日,給她算作四歲。姓名就有些犯難,雖是假證,也不好亂起诨名。狄秋拿不定主意,又問兩位兄弟意見,說你們救下的人,你們給起名。
阿虎點上煙,也不推辭:“叫安喽,平平安安快高長大。”
“你起名上心點啊。”狄秋嘴上埋怨,手上未停,打算寫張字條給假證販子。“你起的名,那就随阿祖姓,叫張安了。”
“跟我姓?”另一位話事人頗感詫異。
“你救她性命,跟你姓不是天經地義?”狄秋反問。筆尖一頓,墨水在紙上落了個黑點。剛另起一行,就聽張少祖輕笑一聲:“跟□□姓你不怕折她福啊,趙錢孫李你随便撿一個都好過跟我。”
這話說得将他們三人都罵進去了,狄秋啧道:“你命硬,能罩她,佑她早點返家。”說着将寫好遞到張少祖面前,點了點紙面上“張安”二字,像是要逼人認下黑心契。他做這動作時才覺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忍不住順着回憶理起舊事,半刻後恍然——這二人當年給自己一雙兒女當過契爺,也商議過取名,難怪熟悉。
本以為這夜會喝得很醉,但最後三人都是點到為止。酒是好酒,可惜難解愁腸,次日還有許多事要做,所以都留了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