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和蘇一樣,不會愛上任何人了。”
我又沉默了。
“沒事的,我不糾結。”
天不遂人心,在夏夜的驟雨中,西在諾的孩子出生了,而她在第二天晚上死了。
從生孩子之前就一直高燒,也許她終于安眠,在她睡覺之前,她拉過我的手說,“我不糾結。”
甚至沒來得及給孩子取一個名字懷抱裡的嬰兒,孩子也不哭泣,是大雨在替她哭嗎?
時隔半個多世紀,我又見到了理瑟莎,像個老人。
對,剛出生的孩子要吃奶。理瑟莎從鎮上求了點,一求就是三年,之後便像從前和星期二時那樣,買些必備品,這之間她沒和我說過一句話。
孩子五歲時還沒有名字,倒是活潑也很健康。
“理瑟莎,理瑟莎,我叫什麼名字啊?”牙還沒長齊的小可愛說。
“你叫梅洛·莫裡斯。”理瑟莎溫柔地摸摸她的頭。
“莫裡斯是誰啊?對了對了,蘇姓什麼?”
“我的全名是蘇·翁莎維。”我默默開口。
“那我要姓翁莎維,我叫梅洛·翁莎維。”
“不行,你知道的蘇她……”理瑟莎想要說些什麼,但是被打斷了。
“我知道,蘇并不是我的媽媽,我的媽媽生我的時候死了,我的爸爸在旅遊,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我都知道。理瑟莎,你憑什麼覺得他們不會對我說這些呢?”梅洛撇撇嘴。
“好孩子,但從今以後你不能叫我理瑟莎了,你應該像鎮上的人一樣稱呼我為周一。”理瑟莎似有似無的看了我一眼。
周一,我還記得她的背影,我不敢去追溯那段記憶。
在梅洛十歲時,那位旅行家又來了一趟,破天荒的,我帶着梅洛去看他。
“那麼,西在諾還好嗎?”
“不好,她已經死了。”我把梅洛拽到身前,“這是你的爸爸,去吧。”
小屁走了過去。
“我心中有愧,要不這孩子就交給我撫養吧,她不能沒有爸爸,這幾年的撫養費,我會給你的。”
“不必了。”我揮揮手,轉身離開。
溪流清涼,水裡鋪了幾塊石頭做橋,不知名的鳥在我上方徘徊飛翔,風吹了起來,田地裡麥浪翻湧。青草淺淺輕撫腳踝,山坡上坐着幾捆草垛,遠遠的是理瑟莎的房子。
“蘇————!!”回頭,梅洛哭得慘烈,跌跌撞撞地跑上來,我蹲下身,擁她入懷。
“我不要爸爸媽媽,我有蘇就足夠了。”
————
“嘔——”醒來我就隻想吐,頭暈目眩,一伸腿直接跪在地上,蘇走過來,拿走了缭繞在我身邊的殘魂,終于能喘口氣了。
“理瑟莎也真是的,”蘇把我扶起來,“看到我的記憶了嗎?有什麼想說的嗎?”
“呼——”我平複一下自己的呼吸,“哪有八九十年,明明隻有七十多年好吧。”
“哈哈,”蘇笑着說,“你在意的是這個嗎?”
“對啊,而且他們不知道你是因為你根本不露臉,又不是不記得,啊啊啊,氣死我了。”我頭一回這麼煩躁。
“好好好,我的錯,我的錯。”
“那麼,先介紹介紹你自己吧,比如你的構造。”我盯着她說。
“我啊,是由世界上所有的殘魂組成的。”
“你有性别嗎?”我突然很疑惑。
“好不禮貌啊,我是女的。”蘇攤攤手,“其實我也很疑惑,明明人死後都會登上列車往生,卻偏偏會有殘魂。”
“你見過那列車嗎?”
“任何靈魂,隻要不是自殺,都會見到列車的,那是承載人們歸處的東西,殘魂,說明是靈魂自己不想去,但是靈魂又沒有記憶。”
“萬一這就是生命的本能呢?向往美好,因為未來不太美好。”
“未來,這重要嗎?”
我看她的眼神又變暗了。
“你啊,”我用食指戳她的額頭,“周一不都說了嗎?别糾結。”
“這是她說的嗎?”
“為什麼你那個時候會哭呢?其實就算你是人的話,你對此也并不感觸吧。”
蘇的神情怔了怔,沉默了一會兒,歎氣說,“唉,被小孩子教育了。”
“我說了我不是小孩子,”我氣得直錘她,“你快點去和周一說說話吧,都這麼長時間了。”
“蘇……”門突然被打開了,理瑟莎走了進來,是少女時的樣子。
“你不用道歉了,我才沒有記仇呢。”蘇也像是很久之前她們還在一起玩耍時的模樣。
“也好,你我都不用糾結了,而我該回歸本能了。”說完,她的身子再也支撐不住,變成了一隻貓。
阿彌斯跳到我的背上,梅洛輕輕把理瑟莎抱起來。
我悄悄用胳膊捅了捅蘇,她彎下腰。
“你有沒有和梅洛那孩子說清楚啊?”
“我不敢說,我不知道怎麼說。”
“那就别說了。”
“這樣真的好嗎?”
“隻需離開。”
————
還是那塊墓地,石頭碑又多了一個。
“看的我不免也有些害怕死亡了。”阿彌斯說。
“那确實是值得害怕的事,我也不想讓你死,”我歎了口氣 “所以遺憾啊。”
“不管是哪種死亡,我們都無法控制,甚至沒法控制自己不去往生。”阿彌斯放下了腦袋。
“不過軀殼而已,那重要嗎?我們連記憶都沒了。”
“你的意思是我們隻是在重複同一件事情咯?”
“”當然,見到的風景,所經曆的感受,所有的心情,都是不一樣的。這是因為我們不會把這些不同記住,所以,這才是值得悲傷的。”
之後,臨走之前我又去找了蘇,問她和周一說上話了沒。
“說的啥呀?”我裝作不在意。
“隻是一句話而已。”
“不說算了”
“好久不見……”
(三)
她是無翼鳥,希望飛翔,但自身便是阻攔;我愛她,可我是高山。給予她奇迹與魔法,她的駐足之地隻在雲端。
她是蠟炬淚,無意點燃,但身體逐漸頹軟;我愛她,可我是空氣。她将在我的懷抱中窒息,然後死去。猛烈一點,将光吹熄,她的身軀凝聚,我輕輕擁她入懷,她已靜止,也是死亡。
她是盲人,有死水深潭一般漂亮的眼眸;我愛她,可我是啞巴,我無法訴說,她覺察不到。當我們緊緊相擁時,我激動到語無倫次,她害怕到流下眼淚,這是不同。
“愛”這個詞的定義太模糊了,剛遇見她時,我不懂愛,她不會愛,等她死了,這點仍未改變。
之後我權且将愛劃分為感動的事,但是很多人隻是在感動自己,束縛别人。我又認為愛是沒有枷鎖,然而分開的人又太多了。
所以我得出如此結論:愛不是一件開心的事,它遙遙無期,隻有得到回應時才會高興,就像希望一樣。
等到我變得完整時,我明白,愛是人的本能,雖然愛并不開心,但它是件美好的事。她不愛我,她不會愛世上的任何事物,因為她是個膽小鬼。他自卑,她覺得她的愛拿不出手,所以溫柔成了她的全部。
希望等于愛,失望便等于遺憾,遺憾又是伴着長歎一口氣産生的,而愛往往在深吸一口氣時說出,愛一旦說出口便是枷鎖。
如此兜兜轉轉,世間一切的源頭卻要歸結于勇氣了。毋庸置疑,勇氣是人類最美好的品質,是做任何事的基礎。
與之相對的,恐懼,這似乎是紮根在心底無法祓除的東西。在我仍是靈魂時,胸口處有一空缺,怅然若失,怎麼也填充不上,在我成為人之後,那空缺依然存在,一切事物都從那流淌而過,我想那可能就是恐懼。
恐懼似乎是獨立于個體存在的空間一樣。
愛與遺憾,勇氣與恐懼,人的一生常常沈溺或糾結于這四者纏綿的漩渦中,這是屬于人的純粹,近乎本能。
愛是枷鎖,是詛咒;遺憾是不經意的刺;勇氣是助纣為虐的伥鬼;恐懼是吊死人的麻繩。
從中湧出來的,一半悲傷而痛苦,一半愉悅卻折磨。
如此,人們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