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後來是被柳澤槐救回去的。據說安排病房的時候把他倆安排的遠了一點,柳輕绮大半夜跑過去要求調換房間。柳澤槐給他罵了一頓,然後趕回了原來的地方,于是柳輕绮先斬不奏,在方濯兩日都未醒來後,直接大搖大擺地搬了進來。
方濯總疑心自己是被悶醒的。他在昏迷中當然沒什麼感覺,隻是覺得格外地熱,後背濕漉漉一片,熱汗冷汗交織在一起。熱汗像鍋爐炙烤着他的軀殼,風一吹又是一陣透亮的清涼,渾身冷下如墜冰窟,催得他睫毛顫動,猛地睜開眼。
眼前熙熙攘攘圍了一堆人,像菜市場,他就是案闆上的其中一塊凍豬肉,靳紹恒手裡的針閃着寒光,戳幾個小孔方便入味。身旁一個一個睜着眼睛看他烹饪,從左到右分别是廖岑寒、唐雲意、君守月。甚至還有個喻嘯歌。
方濯重新閉上眼睛。半天後,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果然看到了師弟妹們齊刷刷的眼淚:
大師兄,你可算是醒了,我的大師兄啊,再不醒咱們就真的要把你做成一塊凍豬肉了!
師弟妹們裡,屬君守月哭得最傷心。她這顆感性的心在風裡不停地搖晃,一頭栽倒在喻嘯歌懷裡,像是為他喜極而泣,又有點像是刻意在他面前表現自己生活的順暢和甜蜜。
方濯移開眼去。君守月立即意識到不妥,擦擦眼淚,把妹夫趕得遠遠的,流着眼淚撲上前來,順便輕輕一擠,就把靳長老擠到一邊去,抱着他的脖子哭個不停:
“大師兄……你可算是醒了,你要是出了事,我們可怎麼辦?”
這麼多年過去,方濯對待君守月,就好像對待自己的親妹妹。他感到有些恍惚,看的卻是喻嘯歌的方向。半天,終于問出來一句:
“你與他,來了蔓城幾日,好不好?”
生逢亂世,能留條性命,就實在太不容易。
直到現在他才終于明白過來,終于放下,徹底地放下。
君守月有點吃驚,但方濯擡起手,慢慢地把她拉開。靳紹恒從他身上把那些用以入味的銀針拿走,深深看他一眼,低聲道:
“我要和你說些話,用避開你的師弟妹們麼?”
不等方濯回話,廖岑寒便趕緊牽着師弟妹,一窩蜂似的湧出門。門内哭聲戛然而止,一片寂靜。方濯的肩膀疼得要命,無法起身,隻能躺着聽靳紹恒宣布他的“死訊”。
“我去問了你師父……在城外,你誤打誤撞進了黑虬族成年時才會有的‘三關’考核,你自己扛過了欲關,你師尊帶着你強破了情關。再加上你此前飲過千目枭的血……因而,按照黑虬族的說法來說,你算是迅速成熟了。”
“……”方濯的語氣很平淡,“所以呢?有什麼話,靳長老直接說便好,我受得住。”
靳紹恒道:“所以你現在,魔息的濃度與靈息要高出一倍不止。雖然兩者已經合二為一,共生共存,不會互相吞噬,但是也許終有一日……”
少見的,靳紹恒竟然頓住了沒有接着往下說。他一直是個有什麼說什麼的人,脾氣很暴躁,偶爾和柳澤槐像親父子。而此時他意外的沉默,也給方濯提供了一個意料之内的答案:
“終有一日,我會變成一個僅僅隻是披着修真者外殼的魔族,是嗎?”
靳紹恒沒點頭,也沒搖頭。這樣的沉默可能是一種猶豫,也可能是堅定的默認。方濯靠在枕上,盯着房梁,長出一口氣。他問道:
“那我師尊,他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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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輕绮在後院裡跟柳澤槐散步。他心情不好,脾氣也好不起來,兩人頂了幾句嘴。方濯雖然傷了肩膀和後背,但到底沒有林樊重。柳輕绮每天陪着方濯,抽空就去看他的師侄。柳澤槐問的時候他說方濯死不了,林樊不一定。那雙眼睛就盯着榻上的林樊,憂心忡忡的。
柳澤槐的臉上滿是疲倦,兩眼下墜着黑眼圈,對他的問題答一句,沉默一句。柳輕绮不想聽他瞎扯淡,但柳澤槐就是随着心意答,還罵他是一條沒眼力見的狗,氣得柳輕绮反唇相譏,罵他是頭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驢。
柳澤槐枕頭下壓着一份這次深夜突襲的傷亡名單。想要把這些人的名字和數量都梳理清楚可不是一個簡單活兒,幾個弟子忙了一夜,第二天遞給柳澤槐厚厚一份。近幾日他都枕着這個睡覺,他不說,但人人都知道他夜夜噩夢。
——此次屠殺一樣的突襲,他在其中究竟扮演一個什麼角色、處于一個什麼位置,沒有人來問責他,他卻不得不一次次地問自己。這個慘烈的夜晚,究竟是源于他的戰略失誤,還是命中該有如此。
當然,柳澤槐是從來不屑于承認後者的。于是他就隻能把那麼多人命都背在自己身上,心事和屍身一起堆成一座小山,掩藏在蔓城郊外,斷鴻峽下。
兩個人都過了一言不合就打一架的年紀,罵兩句嘴就差不多了。柳澤槐沒那個閑工夫和他玩文字上的遊戲,最多用腳背踹他一腳,然後感歎幸好他穿的不是以前的那些白色袍子,蹭髒了,也不用他碰瓷似的追着他要洗。
柳輕绮穿着的是一件月白衣袍,在蔓城内現拿錢買的。昨日去看林樊的時候,他幫柳澤槐遞着毛巾,順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