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痛,小師叔,我好痛……我的肝髒都要爛了,心也被他們劈爛了,小師叔我求你、求你給我個痛快,我——”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餘下的隻有幾聲急促的喘息。林樊隻能流淚,仰着頭、挺着脖子,驚慌地流着眼淚。他在發抖,柳澤槐也跟着他一起抖,他明白他害怕,明白他心裡怕極了,可是現在,他心裡也怕極了,眼看着林樊在他懷裡的溫度一點點降了下去。
他傷得太重,這道傷口幾乎已經劈到了他的心髒處,尋常法子幾乎無法保命,他的手始終撫摸着林樊的臉,無濟于事地替他擦着唇下的鮮血,此時腦中隻有一個念頭、僅有一個念頭:
就算林樊要死,也絕對不能讓他就這麼害怕着死!
柳澤槐下定了決心,一把把他抱起來。門外涼意未散,他衣着單薄,但卻完全感知不到任何寒意。林樊的血浸透了衣衫,蹭得渾身都髒兮兮的,平素裡最有些潔癖的大少爺卻渾然不覺。他一隻手摟着林樊的腰,另一隻手托着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讓他的頭擱在自己肩頭,急匆匆往靳紹恒的房間沖:
“師叔,快救人——”
但沒走兩步,他就明白了為什麼林樊會突然好像被一腳踹進門裡一樣撞到他面前,又為什麼就算咬着最後一口氣也要告訴他千萬别出去——門口盤踞着幾個幽靈似的人物,一看見他就立即站起身。他懷裡還抱着林樊,行動不便,既不能放下他拿劍,又不能兩者兼顧。兩方一經對立,忽的,他看到面前人笑了一下。
“驚鲵堂主,還記得我不?”那人笑道,“可巧不巧,某一落算簽,告知的就是你此行必敗。那沒辦法,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上天的旨意。要是您願意,跟着我們走一趟,怎麼樣?”
柳澤槐沉聲道:“微生守一,我果然看錯了你!”
“你看錯我是正常的,堂主,許多人都看錯了我。你一個毛頭小子,還能和那些早就在血水裡摸爬滾打十幾年的老不死并肩?”
微生守一看起來非常得意。此時他的狀态已經與之前完全不同——他身着一身玄色長袍,手持一把長刀,立于面前,看上去優雅又氣派。從他胸口微微的起伏而看,柳澤槐有八成把握确定他就是本體。他抱着林樊,又往後退了兩步,不動聲色地側過身,摟着林樊腰部的手已經悄悄摸向他的腰間,觸碰到了劍鞘。
微生守一卻突然在此刻道:“要拔劍了,少爺?”
柳澤槐心中驟然一驚。他的手下意識收回,牢牢地護住林樊,但見微生守一伸出手,從袖子裡抖落幾枚銅闆來,當啷一聲落在地上,擊碎了他的視野,也中斷了他的計劃。
是的,微生守一可以算出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隻要他的袖口尚有簽文,他就能預知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林樊估計就是吃了這樣的大虧,從如今看來,隻要對此人稍有了解,他就能夠預測到面前人接下來的動作,這幾乎是無人能敵的。
但是也有一個漏洞。
柳澤槐巋然不動,雖然不能出手,心裡卻非常明白:
隻要有一個他完全不知道的人出現在這裡,隻要有一個超脫于微生守一印象以外的人出現,那麼他的“算”就會完全失去其效力。
那麼這個人,能是誰?
眼前人已經慢慢逼近。相比于自己的安危,柳澤槐更擔心的是林樊的性命。由是如此,他毫不猶豫地說:
“我答應你們,可以走。但是,你們得救我師侄。”
“哎喲,少爺,您可真是好日子過得太久了,這樣的乖話都能說得出,”微生守一嗤地一笑,“我可以告訴您,這小孩兒是絕對救不活了。您掀開他的衣服看看就知道,五髒六腑被劈爛了一半,那裡頭嘩嘩流着的全是他的心頭血啊,就算是神仙下凡也不可能再讓他活過來了。您呀,還不如就乖乖跟我們走,然後把這小孩兒給帶上,找個風水寶地埋了去。埋了,見了就不傷心了。不傷心,那往後的日子也就不念着。不念着就少點痛苦,您還是少給自己讨嫌了。”
說着,便一揮手,旁邊下屬得了令,上前一步,就要點柳澤槐的穴。柳澤槐自知此時情況危急,但心卻極為鎮定,不知為何,總覺得仍會有奇迹發生。
他低着頭,看着懷中林樊的臉,一點兒也不覺得疲憊。林樊失血過多,臉色已經變得灰白一片,人已陷入半昏迷狀态,若非胸口尚在微微起伏,定會讓人認為他已經離世。突然,林樊此前的那句話再度萦繞在耳側,柳澤槐心中一痛,心想,要我給你個痛快,可又有誰能給我個痛快?
他心裡下定了決心,明白這群魔教的人不可能救林樊,但是若能叫靳紹恒知道這裡的事,還有機會。他的屋子離着靳紹恒的不遠,若想辦法讓他發覺此處異狀,一切便迎刃可解。況且現在蔓城到底什麼情況他也并不清晰,若有人想要尋找主帥而到了他這裡,當然也能有救。
可問題就是……
柳澤槐看了微生守一一眼,面上不顯,心中猶疑。
如果又叫他微生算出來了呢?
既然這一切都是圍繞着他柳澤槐展開的,那麼微生守一豈不是一擲簽文,就能羅列出接下來所有的可能?
那麼現在,就隻有一個辦法。一個與柳澤槐毫無關系、當然是與現在的自己毫無關系的人……一個讓微生守一無法涉足、甚至不能“翻閱”的人……
當然,最好是能——借來!
一刹那間,柳澤槐突然明白了魏涯山派大批原明光派弟子來到蔓城的用意。自古對戰,倘若刀劍相逢,為了不讓對方發覺自己的下一步動作,總是施之以煙霧,或是反其道而行之。而想要讓圍觀者看不清局勢,便往往以多劍遮蓋視野,令人眼花缭亂,自然也就無法察覺其中最核心一劍。
蔓城需要支援,不錯。但是真正的支援并非是這群振鹭山弟子,而是那背後的影子、最中心一劍——
柳澤槐喉頭一鼓,險些憋出一股子長氣。一時心頭如火燒,強烈的激動和興奮猛地淹沒了他,令他的呼吸立即便變得有些粗重起來。而也幾乎是同時,寂靜無聲的檐瓦上就突然有了聲響。柳澤槐立即擡頭望去,但見空無一人,身前數尺位置卻突然有一道罡風襲過,如同立掌般往面前一頂,又随夜風而流阒然一拍。
一道人影自月光裡踏出,已如幽靈一般站在微生守一身後。此人身量清瘦,一身黑衣,如同融化在夜色中,擡手時,便如墨般往外一潑、一灑。那墨滴落到人的身上,便化作清淩劍意,一霎飛光萬千,照得人眼花缭亂,數把長劍穿雲破霧,劍鋒與劍鋒觸碰間磨出淋漓火星,擦的一聲刺破長夜,直取後心。
“什麼人!”
微生守一驚得一怔,立即回頭。他不擅長打架,但是旁邊的下屬卻是摸爬滾打出來的,立即将他護在身後,周身魔息迅速運轉,刀鋒甫一抵上、魔息欲成實體與之對撞時,面前長劍便已瞬間消亡,幻化成千萬條絲線,飛馳交織間構成一張大網,倏地便将左右兩人瞬間綁縛,随即自那暮色似的煙霧中忽而亮過一瞬白光,一把利劍自霧中驟然刺出,隻一劍便将兩人捅個對穿!
“還不走?”
就在那骨頭破碎聲響爆裂的瞬間,霧氣裡也傳來一個聲音。那聲音清越灑脫,似帶笑意,精準無比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微生守一,固然你是天下第一号‘算師’,也總有人淩駕于你之上。若再不走,就休怪本門主這柄劍在你的臉上畫王八了!”
微生守一不知來人底細,又驚又懼,大喊道:“小子,壞我大事!”
可話音未落,已又是一劍刺來,而此執劍人的面龐也再不遮掩,唇邊噙笑,目光卻冷,似那廟宇間的幽幽魂魄,與劍光一刹相得益彰。微生守一毫不猶豫,在劍鋒刺來時已單手成訣,身形迅速化作一把雲煙,匆匆逐風竄去。唯留剩下的兩個屬下一個一時不察,被一劍捅穿了心,另一個反應還算快,随他腳步速速離去,但轉眼間地上卻仍已多了三具屍身。而其上盤旋不滅的殘留魔息,證實了他們剛死沒多久。
“表哥!”
柳澤槐立即上前一步。他懷抱林樊,神情微妙,剛上前一步,此人便立即走來,劍鋒上尚有血滴而落,他也不管,提在手中順勢往腰間一插,擡手接過林樊,低聲道:
“别急,還有救。”
“表哥……”
柳澤槐的眼淚刷的一下落了下來。柳輕绮原本因林樊而神色凝重,擡臉看到他,卻突然噗的一笑,道:
“你看你,人家小林還沒死呢,就這麼急着哭喪?”
柳澤槐的眼淚嘩嘩亂流。
“你、你……”
“嗯,”柳輕绮說,“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