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樊被安置在榻上,雙目緊閉,呼吸微弱。胸口三道刀傷道道入骨,看得柳澤槐直倒吸涼氣。而現在,他的傷口也已被包紮好,雖然尚在外面流血,隻是看起來不再那麼恐怖。柳輕绮長出一口氣。他直起身,洗幹淨自己的手上的血水,順手往柳澤槐身上擦了擦。柳澤槐一把擒住他的手腕。柳輕绮笑了一下,配合地伸出手去,口中卻道:
“怎麼?不想讓我擦就直說,何必如此興師動衆。”
“……可幸好你是真的,若你是什麼狗崽子假扮而成,恐怕我今日就真要兩眼一黑暈死在這裡了。”
柳澤槐的手指從他的手腕上移開,又主動扯着他的手,在袖口上擦了擦,好像某種沒用的補償。人坐在榻邊,細細地查看林樊的狀況,撥開他被血水染濕的額發,看其雙眼雖然緊閉,但眉頭已經舒展,不似之前那般痛苦,才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口氣。
“好了,别擔心,”柳輕绮很能理解他的行為,并不在乎,隻說道,“幸好你提前替他護住了心脈,否則我再晚來一步,他就沒救了。”
他抓起柳澤槐的毛巾,将手擦淨:“這是新雪師姐的還魂貼,隻要不是爛了心髒或者掉了腦袋,一刻鐘内貼上輔之以運功,都可保住他的性命。隻不過此物太過逆天,師姐嘔心瀝血方研出三貼,一貼放在我振鹭山,一貼差人為婳婉師姐送去,一貼被我帶走。隻沒想到趕來蔓城,就派上了用場。”
柳澤槐沉默半晌,說道:“表哥,我……大恩不言謝……”
“你看你這人。”柳輕绮道,“此前救我一命,我要替你道謝,你便發脾氣。如今我回報回來,反倒你又要起了這樣的禮數。你拿我當朋友,我就不拿你當朋友了?要謝,你就謝林樊,謝他命大,能給你個不傷心的機會。我跟你說,他就真剩最後一口氣。他想活着,這是再好不過的事。”
柳輕绮話雖如此說,卻是臉色蒼白。柳澤槐确定了林樊似乎的确不再如之前那般命懸一線,臉色也好了許多,方才松口氣。他戀戀不舍地站起身,回頭看到柳輕绮,卻是喉間一窒。小青侯一生到此逍遙無定,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此刻話卻卡在喉嚨裡,說不出口。
嘴唇張合了幾次,他才終于說:
“你,你的脖子……”
“噢。”柳輕绮道,“腦袋掉了,好不容易給縫上,你可莫見怪。”
他說着話,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脖頸,那兒一處傷疤橫亘其上,蜿蜒扭曲如同蛇行。這痕迹深極了,釘在脖子上看着如此觸目驚心。他随意地摸了摸,便将領口又往上提了提,意圖遮住。柳澤槐腦中空空如也,心裡卻十分不是滋味。沒人接話,屋内一時寂靜下來,兩人對視許久。柳澤槐擡手揉了揉臉,長出一口氣。突然間,他眼眶酸澀,似乎又有眼淚要奪眶而出。
“好了。”
柳輕绮上來,握住他的手腕,想再叮囑些什麼。柳澤槐望着他,終究是沒說出什麼話來。他越過他看向門外,此處冷月無聲,黎明将至。但是在不遠的地方正響應着數場厮殺,他明白,就算是再如何頹廢,也不能再在此刻自顧自地一味自責、或是堅守一人了。
“表哥,”他輕輕閉閉眼睛,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沉靜,好似從來沒有經曆過任何生死變故:
“你來時路上,可了解了戰況?”
“了解到了一點,不過不确定現在是否還是這樣。”
柳輕绮的眼神蓦然變得格外沉重,定定地望着他:“我本來想按照計劃,先去找阿濯,如此情形晦暗不明,我隻怕他會過于沖動。隻是剛到蔓城,尚未落腳,便看到門口厮殺一片。我在裡面沒有發現你,便知曉你這兒十有八九出了差錯,連忙趕來,一瞧,果然是被魇住,微生守一那一波人是沖着你來的,他們希望能夠挾持你做人質,既能逼迫天山劍派就範,就可以向燕應歎邀功。”
“不過你也不必太過擔心,靳長老已經帶着人前去禦敵。有他在,你且放心。”
柳澤槐心頭一塊巨石終于落地。他扶着桌子,晃了兩下,坐在椅子上,雙手抱住了頭。此時,那延誤戰機的恐慌與險些葬送整個蔓城的絕望方才湧上心頭,從四肢百骸擴散開去。他雖然不說話,但頭深深地埋在臂彎裡,整個人蜷縮在一處,已經能夠窺得其内心惶恐悲涼。柳輕绮坐到他身邊,輕輕按住了他的肩膀,不由放輕了聲音:
“我不能在這兒留太久,我還是得找到阿濯。現今情形怕是不好,你就告訴我,你方才夢魇時,是否夢見了煙蒼小姐?”
柳澤槐猛地擡頭:“你怎麼知道?”
他隻覺自己雙眼在顫抖,嘴唇也在顫抖。這是兩人共同的一根荊棘刺似的神經,若非迫不得已,誰也不會多提。夢裡許煙蒼年輕美貌,袅袅婷婷,容姿生光,有如生時。她已經死去了這麼多年,可在一個心有愧疚的人的夢中,她的形象竟然始終如此清晰,永遠定格在了十六歲的時候。
柳輕绮的手加重了力氣,緊緊地握着他的肩膀,沉聲道:“因為——‘毒山’!”
“毒山?這怪物,不是已被你們振鹭山消滅在山門前了嗎?”
“死一個毒山,自然有第二個毒山,第三個毒山,千千萬萬個毒山。當時在門派中,掌門師兄詢問在山門前的弟子時,便曾得到過一個統一的結果——當這個毒山揮掌而出招時,幾乎所有人眼前都浮現了一些許久不見的熟人身影。甚至其中還有已經去世了的人。而我,更是在其中,看到了煙蒼的影子!”
柳澤槐刷的一下站起身,驟然失聲。柳輕绮那雙深邃的黑眼睛腫暗流湧動,不必多言仿佛就已經表明了以後的一切。兩廂沉默間,柳澤槐突然明白自己不必再問,一刹那間明白了全部。他咬着牙,握住拳,隻覺渾身冷汗直冒,又氣得發抖,聲音猛地拔高一瞬:
“這個、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沒人性的雜種!他是拿煙蒼的屍身去煉屍了!”
“燕應歎既可塑造軀體,必然有如此催動魂魄之法,”柳輕绮的手像一隻烙鐵,緊緊地刻在他的肩頭,又熱又痛,卻又無法掙脫,“但是,你不要着急。我放走微生守一,就是因為他還有用。他是燕應歎多年的老友,但燕應歎卻可以因為一句話讓将他囚禁十年。若論起來,此人心神不定,與賭徒無異。哪邊對他有利,哪邊可能獲勝,他就會巴結哪邊、跟着哪邊。所以這種人最有可能會背叛他現在所在的陣營。但是算師雖然仿若有如神助,卻算不得自己,燕應歎最擅長以法緻幻,隻怕他現今也已讀不出燕應歎的下一步動作。将屍身收集并且重煉成怪物,就算是在蠻荒之地中也是極為有悖倫理的。更何況,微生守一早有前車之鑒——連秋無夜、虞淩這樣的人燕應歎都可以作為棋子舍棄,誰知道有一日會不會将他也化作毒屍血肉、替他賣命?”
“所以,你千萬别急,”柳輕绮說道,“你先告訴我,那個微生守一之前和你合作的時候給了你什麼草藥?是那個紗蔭草嗎?”
“不錯,”柳澤槐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答道,“就是紗蔭草。此前你從蠻荒之地帶回來過一株,我便知曉它能促發魔族的狩獵本能。結果微生守一那個老畜生拿着我的錢吃着别人家的飯,加大了劑量,險些使得整個努力都付之東流。若非留着他還有用,我早就一劍把他殺了。”
柳輕绮卻并不接他關于微生守一的話茬,隻是沉思。柳澤槐道:
“難不成是這紗蔭草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不,并不,”柳輕绮沉默半晌,說,“柳澤槐,我想問你……你還記不記得,雲城附近有一種花,名叫紗槿?”
“的确有。怎麼了?”
話一說出口,柳澤槐便立即想到什麼,臉色刷的一下變得很不好看。轉頭對視時,兩人眼中都映照出了對方忽而陰沉的面龐,隻是柳輕绮的眼神中還帶着擔憂,這種憂愁淹沒了他一半,隻剩下另外的半面尚在催促他進行思考。
他喃喃地說道:“我說呢……”
柳澤槐見他臉色不好,反倒又是他臨危受命,在此刻沒了之前的慌張,立即道:“表哥,畢竟事關重大,若無明确調查萬不可随意下結論,免得錯怪了人!”
“我知道,我不急,我會将此事先禀報掌門師叔,讓他好好決斷。”
柳輕绮眼神微沉,眼底有一絲殺意一閃而過。
“隻不過,我尚在想一個問題……此前不曾留意,現在百思不得其解——”
“方濯有魔族血統的事情,到底誰是第一個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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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城所來“貴客”許多人都不知道,其中也包括方濯。但他甚至比柳澤槐更早一點知道蔓城襲擊計劃,因為有人給他提了醒。
這個人不是别的,正是已經死去的曲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