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兩人卻都又不約而同地知道,這次交談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因為腰牌甚至不在沈長夢手中,在淩晨雲婳婉的腰牌被取走後,這塊腰牌便注定再回不到振鹭山手上。
“……當時城主将腰牌塞給我的時候我就應該拒絕,但我不能拒絕。長老們要求将這塊腰牌由他們保管的時候我也應該據理力争,可我甚至都沒有任何的理由。”沈長夢苦笑一聲,“白華門一心一意、同仇敵忾。所有的目标都隻是為了宗門的現在和未來。的确,主帥能是我們白華門的人是最好,諸位也是擔心有節外生枝的可能,才次次勸我與你相争。但我不想争,因為我知道争不過你。無論怎樣,你雲婳婉就是衛城最合适的主帥,這件事再清楚不過。”
雲婳婉望着他,隻微微一笑。她擡手拂過鬓角,順手遮了遮那因為疲憊而更顯發紅的眼眶。
“其實這件事要做決定很簡單,根本不必多麼費心,隻不過天時地利人和樣樣不占而已。”
她說的很輕松,但沈長夢明白其中隐藏含義,不由身後一涼,似有冷汗慢慢從背脊攀上。
雲婳婉好像也看出了他的緊張,笑着補充道:“不過你放心。就算是翻臉,又怎麼能在如今?城主已走,衛城中心空曠,無人主持大局,就隻有你我臨危受命。在這種境況下,若是兩方再起内讧,豈不是給祁城趁虛而入的機會?故而沈掌門且放心,衛城之圍不解,振鹭山就一定不會其他的任何動作。至于統帥,你們要拿,便由你們拿去。無論是誰,隻要能守住衛城、不使之受到荼毒,不就好了麼?”
沈長夢默默不語。茶煙袅袅間,雲婳婉面容模糊,唇角笑意雖淺,卻意味深長。
兩人沉默了一陣,沈長夢移開了目光,也轉移了話題。到底,他因這糾纏了衛城整整一夜的大陣而心有餘悸,很希望可以得知其中細節。陣心為何在城主府,陣眼為何是那具屍身,又因何一眼便瞧出那是她的母親?
問時,沈長夢束手束腳,隻怕冒犯。雲婳婉卻一笑,手指輕輕扣在桌面,并不把它當成一個秘密,似乎也不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
“我,我母親,”她頓了一下,仿佛這個詞彙非常陌生,須得從舌尖裡剖出方能出口般,“我母親不是一般的人。也許沈掌門或多或少也有所知曉,我曾經在落玉宗修行過一段時間,拜于落玉宗當時的長老段千山門下。我母親便是段千山的師妹,當年在落玉宗也是盛極一時,隻不過後來與我父親相逢,不遠千裡來到衛城,便自此脫離落玉宗,但卻也始終與其保持着關系。所以後來她極力推薦我去落玉宗,便是因為那裡有她信任的師兄坐鎮。”
“……隻是她不知道,多年過去,天下風雲變幻,誘惑頗多。她光風霁月的師兄已經變了一副模樣,醉心于權勢,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更是力排衆議,定要将那慶原城的宋為節吸納入落玉宗。本想宋為節能夠成為他的左膀右臂,卻不想此人竟還有别的心思,翅膀硬些後,便公然在宗門内扯起大旗與之相抗。我厭惡如此,更不想與他們同流合污,故而不多久便脫離宗門重回衛城……”她冷笑一聲,想起來什麼,道,“誰料再見時,落玉宗已經變了天,宋為節都已經當上掌門了,可能在這場鬥争中,終究還是我那師父敗了吧。”
段千山,這的确是一個已經消失在記憶深處的名字,僅僅隻是在聽時覺得耳熟,卻沒有任何印象。雲婳婉道:“我知道你不記得他,這是很正常的。有時候我自己都不再記得他。僅僅隻有母親才會讓我想起他。我母親曾經在落玉宗也是頗受重視,很多人都說過我的天分也許是受傳于她。但在我離開僅三年後,她便因病去世。我想回來探望,卻被父親拒之門外,錯過了與她的最後一面。”
“……”沈長夢道,“他為什麼會拒絕你?因為你當年悔婚而懷恨在心?”
“我那時是這麼認為的,故而心中十分痛苦。隻不過現在想來,卻發覺似乎并不是那麼簡單。”
雲婳婉扶着桌子,坐直了身:“當年我與于朗清訂下娃娃親,是她一手操持。我悔婚出逃,她百般阻撓,甚至要親自出手捉我回家。三年後她便去世,父親便總埋怨是我悔婚讓母親郁郁而終。可是,我早已同她明确地講明了這一生我都不可能嫁給于朗清。那時她尚且安慰我,說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時。若我覺得不合适,與雲城還可以再談。而後來她勸說我時,也說過很多遍,說我與于朗清的婚事承擔着整個衛城的氣運。說實話,沈掌門,我當時還不懂,當然我現在也不懂,但是……”
她皺起眉頭,眼神輕動,深吸一口氣:
“我想,可能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陰謀,我就是這個陰謀能夠得逞的中心。”
“而她,隻是因為我逃出了計劃之外,不得已被陰謀反噬了而已……”
語罷,又陷入一陣沉默。沈長夢擡起手,輕輕掀開了茶煙。傾蓋之下,瓊樓之外,有着無數與她這般相似的無奈而疲憊的面龐。半晌,她的手指輕輕磕磕茶杯,肩膀輕松似的平了下來。随後,她說:
“其實,如果想知道,或者是想追尋真相,也是非常簡單的,不是嗎?就好像這塊腰牌一樣,沒有它,我一樣調控衛城的軍士,隻不過失一個統帥頭銜。我編造一個謊話,讓掌門師兄将解淮師兄叫過來,那麼一切就都結束了。”
“是這樣嗎?你覺得呢?我覺得是這樣的。”雲婳婉看着他,突然笑了,“我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我可以現在就抛下衛城直接出城,去将我父親抓回來。我也可以孤身潛入雲城城主府逼問于朗清,後果無非就是一死。當然,我可以直接從你們手中将腰牌搶回來,無論是為了我自己的面子還是報複我父親,我都可以這麼做,我也可以這麼做。沒什麼不能做的事情,隻要你不顧後果。我甚至可以現在就撂下一堆爛攤子出去找我的徒弟,然後帶着她直接回振鹭山。但我不能這麼做。哪怕我知道是誰帶走了她,哪怕我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帶走她,但我都不能這麼做。”
“因為這兒。就是在這兒。我還有我的使命。”
她的指尖稍一用力,頂在桌上,桌角便立即爬滿皺紋,碎了一塊,落到地上又被她輕輕一踢,散自四處。她盯着沈長夢,等待着他的答複。沈長夢喉間宛如被饴糖糊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雲婳婉望着他很久,始終等不到他的回答,于是笑了一聲。她搖搖頭,道:
“好,我知道。”
她站起身:“時間不早了,掌門也該回去了。雲某明白你此來有自己的私心。所以隻要你來,就夠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沈長夢本被她一席話說得心中奇妙難受,心口正沉悶,得她如此,恍若得到大赦,匆匆起身:“沈某是該回去了。門主且放心,關于祝少俠的事情,沈某必然全心全力協助尋找。”
“多謝掌門費心。”雲婳婉替他掀開簾子,意圖送他出屋。沈長夢連忙擺手表示不必,正欲出門時,卻突然感到一隻手搭上肩膀,雲婳婉聲音悠然,于身後輕語:
“沈掌門,看在你願意為我找徒弟,又真心相待,雲某給你一個忠告。”
“——小心身邊人。”
沈長夢猛地回頭:“你什麼意思?”
雲婳婉道:“我什麼意思,沈掌門比我更明白。至少此時此刻在衛城,我們振鹭山與沈掌門的目的都是一樣的,就是驅逐祁城,并且保住衛城。隻要衛城之圍一解,我們立即回振鹭山。但是,有人并不這麼想。”
“在他的意圖還沒明确之前,沈掌門,留意他。”
“比如昨夜……帶不走方濯,還不能帶走一個祝鳴妤嗎?”
雲婳婉的手沒什麼力道,卻像一塊冰,從肩頭敲、敲、敲……一直敲響心髒,扣入血肉,于心房間遊移。話語輕巧如柳絮,卻當頭灌下如同一桶涼水,凍得渾身的骨頭都成了一整塊,風稍吹來,連着指尖都跟着一起疼。
他沒敢回頭,不敢多問,匆匆告辭,落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