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曲銀光已經感覺到有點不太對勁了。隻要是非人形魔族,就都會受到狩獵本能的影響,而最明顯的就是心智的退化和狩獵欲望的暴漲,他的專注力會得到極大的提升,但是對于周圍環境的觀察則會被大範圍削弱。
簡單來說,就是他有點餓,很想吃點東西,并且慢慢地這種念頭占據了上風。但是他既不能變回原身,也不能把面前這隻小黑虬抓着吃了。而最重要的是,這隻小黑虬似乎并沒有受到狩獵本能的影響,連顯相似乎都沒有。一個有着正常心智的魔族和一個隻想着吃飯的魔族比起來,誰能赢明顯一目了然。
是以從面前這隻小黑虬剛才釋放出來的魔息分析,曲銀光認為自己有七成把握能将他獨身抓回來。但現在已經降低到了五成。可由于他自身速度太快,發現的時候實則已經随着對方沖進了斷鴻峽。眼見峽谷深邃,天成一線,怪石竦立而枯枝橫斜,蜿蜿蜒蜒混如星鬥,一眼望去竟看不到盡頭,方才有了一點“中計了”的頓悟。
隻不過他天性桀骜,心想就算這斷鴻峽狹長易設伏,可好也好在狹長。想要誘敵深入,便至少得在斷鴻峽的相對靠後部分設伏,可他到底隻有一人,能在前半部分速戰速決、把他抓了之後就直接掉頭回去不就好了?
曲銀光抱着這樣的僥幸心理,也是這麼做的。他自認自己處理這隻小黑虬沒有任何問題,無非就是會去考慮一下能不能抓活的,而到現在,由于那些粉末來得太突然,他的腦中已經形成了如此印象:
能激發狩獵本能的藥草隻長在蠻荒之地腹地,故而,一定是這隻小黑虬出賣了他們。
自樂念宣布黑虬滅族後,雖然也有些魔族在民間時見到過一兩隻,不過那時矛盾尚未到達如此地步,大家基本上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後來黑虬才慢慢絕迹,與民間或修真界通婚導緻他們的血統一點點被摻入其他血脈,乃至如今能見到的黑虬數量極為稀少,這才仿佛是真的滅了族。算到如今有将近二十年,曲銀光才終于又見到一隻看起來血脈還比較純正的小黑虬,無論是出自于對叛徒的厭惡還是私心,他都想的是能抓活的就盡量抓活的,如果不能,抓個殘廢的回去也不是不行。
他敏銳地感覺到這年輕人有其他的打算,故而也沒再想着手下留情。狩獵本能也讓他的速度比之前更快,簡直如同閃電,于斷鴻峽中飛馳穿梭,身後拖出一連串的殘影。手臂下生出兩條羽翼,雖然不完全顯相就沒有飛行能力,但在密密麻麻的羽毛之中藏了千萬支利刃,隻輕輕一揚,萬千冰錐般的影子便驟然射出,追向前方,他自己更是借助力量加速上前,一轉眼便趕到了身後。
方濯雖是奮力向前,同時盡量躲開從身後飛來的棱刺,可躲避這些刀刃容易,想要在此基礎上回身對抗曲銀光卻難。更重要的是,他自始至終都要依靠魔息來平衡自己的速度,但魔息流逝極快,不出多久必然會枯竭。他的任務便是将曲銀光盡可能地引開營地,盡管現在此人已經受到了狩獵本能的影響,但是若真叫他單獨對上,方濯雖然不能說是十拿九穩,也可以說是完全沒把握。
因而他隻能盡可能地跑,先将對營地的威脅排除,再切斷魔族的後援,待進了斷鴻峽臨近正中央部分再做打算。但他打着拖延時間的算盤,曲銀光卻也明白越靠裡對自己越不利,他簡單聽了一下周圍,确定兩邊隻有他們二人的腳步聲與氣息方才确定此處的确不是設伏點——手掌輕輕翻轉半圈,自羽毛下抽出來一條軟鞭來。
這軟鞭看着不長,柔韌如蛇身,可在鞭身上卻密密麻麻生滿了倒刺,刺尖彎曲,有如尖銳鷹喙。軟鞭抽開瞬間宛如刺破了空氣,發出一瞬嘯響,方濯敏銳地聽到了這個聲音,意識到曲銀光用了武器,連忙判斷着聲音的位置前撲躲避。但躲開了第一下,卻沒能躲開第二下,他人還在空中,腿上便一痛,數根倒刺齊齊刺入腿中,他臉色一白,還沒來得及叫喊出聲,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後一拖,順勢掀翻在地。
他被往後拖行了數尺,渾身都一陣生疼,宛如被扒了皮。後腦險些磕上一塊尖銳巨石,痛得頭暈眼花。說實話,從小到大吃的苦不少,練劍這麼多年,什麼傷什麼痛都挨過,可從來沒這麼痛過。整條左腿都好像要斷了一半,倒刺已經深入皮肉直鑽骨頭。被拖行時他分不清腿上是疼還是麻,而停下的那一瞬間,隻感覺到冷。他喘着粗氣望着頭頂倒吊的人,感覺到胸腔被一道刀鋒橫割開兩半,一半放在冰窖中冷凍,一半在鑄劍爐裡燒。仰着腦袋看着倒過來的天上走來一顆頭,頭下才是密密麻麻生着棕褐色羽毛的身軀,毛毯般的肩膀間伸出來一條人類的脖頸,令人眼前一片虛渺無從透光,卻又忍不住作嘔。
那一瞬間方濯突然格外慶幸自己無法完全顯相:他簡直無法、也不敢想象半魔半人的自己是個什麼鬼樣。幸好黑虬沒有什麼毛,就算受到狩獵本性的影響,看着也不太惡心。
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幹的,盯着曲銀光兩肋之間的絨毛和若隐若現的眼睛,喃喃地說:
“真惡心。”
曲銀光不以為意:“生在民間的小孩就是嬌氣。”他蹲下身,掐住方濯的下巴用力晃了晃,“顯個相,給我看看你雜成什麼樣。”
方濯深吸兩口氣。
“滾。”
倒刺上帶着微毒,絲絲點點滲入血液,此時半面身子都一片麻,動也動不了一下。這是千目枭捕食時的一個習慣,它們會使用腳爪上的毒素先将獵物麻痹,再抛至空中摔死。盡管化作人形時毒性會有所削減,但依舊不容小觑,至少現在,他無從掙脫。
好在曲銀光身上也帶着任務,想要活口,沒打算把他直接拆吧拆吧吃了。可狩獵本能到底影響了他,方濯躺着看他倒過來的臉,都輕松地窺見了眼底即将奔湧而出的血腥欲望。打仗便必然會死人,他也不是沒幻想過自己可能會如何死,但沒有一種是一個作為“食物”的結局,他從來沒想過,原來有一天他也能成為他人眼中那般純粹的一餐。
“黑虬我不能惹,不過幼崽可以,”曲銀光拽着鞭子起身,順手又把他往腳下拉了拉,“你爹娘在旁邊嗎?我也不是不能大發慈悲,讓你去跟他們兩個告個别。不過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了。我會把你帶回蠻荒之地,給教主大人看看。如果他不需要你、也不想把你當成叛徒懲治,那你就徹底屬于我了。我會把你抹上辣椒面和甜醬來吃。如果我想烤你,我會多撒點香料和孜然。”
“你想烤我?我還想烤你呢,”方濯仰面躺倒,任由他拖,“你就那麼想吃東西嗎?如果我告訴你我根本就無法完全顯相呢?人你也吃嗎?”
“要怪,就怪你們那個主帥。如果他不搞那些歪門邪道,我也不會想着吃你。”
曲銀光一雙眼睛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移開了目光。
“不過,你說你無法顯相,這是什麼意思?”
方濯一笑:“現在來問這個,是不是有點晚了?”
他說的是。說出口之後,曲銀光也認為他說的是。他僅僅隻是低頭一卷鞭子的功夫,手上便一輕。好似眼前隻是一閃,鞭子成的圈裡就沒了人,曲銀光立即轉頭去尋,忽的見到一道藍光自身邊穿梭而過。
這不是去思索方濯到底是怎麼掙脫束縛的時候。看到人在側,并且似乎并不曾被影響、依舊往前行進,他下意識就要去追。但沒追兩步便覺似乎有些不太正常:方濯方才的左腿被他傷到了,就算是能夠迅速愈合,速度也一定會受到影響。可面前這道藍光非但不曾降速,反倒比之前更快,而重要的是,這道顔色透明純粹,明顯不像是來自蠻荒之地。
曲銀光立即止步,側耳細聽。同時掌心的一隻眼睛像是長了手一樣從那密密麻麻的羽毛中撥開,青藍色的眼睛滴溜溜四下轉動。四野寂靜無聲,唯有氣息碰撞的聲音宛如鋼珠摩擦,刺激着他的耳廓。這屬于他和他的對手,除此之外,除卻暗夜風聲,别無它響。
曲銀光又回頭看去。路徑狹長昏暗,連月影都看不清。黑漆漆一條長路,早就看不見青蕪關的門頭和營地。不算太遠,但問題就在于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已不知不覺追出去多遠。而唯有一點是可以确定的:至少目前的斷鴻峽沒有設伏。哪怕再往前進數百尺,也是沒有其他聲音的。
他雖是沉默,身形卻并未停止,依舊向前。盡管意識到也許這是一個陷阱,但自信與專屬于狩獵的專注讓他無瑕顧及,或者說,是勝券在握,不屑顧及。
曲銀光是個易于僥幸的人。他自己從來不否認這一點,因為他的運氣其實還挺好的。年少時誤入敵人的巢穴,偷偷斂了翅膀躲在幹草堆後,可硬是沒人看到他。長大了以後自己開始捕食,隔着老遠就能聽到獵物沙沙作響的聲音,撲下去一看發現是一隻受傷的幼崽,而且父母都不在身邊。更是輕松地度過了魔族最為危險的化形期,也是千目枭族中第一個成功走出沼澤的人。兩肋下的翅膀昭示着他的能力,而那叢生的眼睛卻顯示了天分,數百年來,千目枭族中也唯有一人能夠同時熟練地運用這些眼睛來觀察四周,它們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千目枭與生俱來的微弱視力,而這個人,便是他自己。
僥幸讓曲銀光在頓了一下後繼續追擊,而謹慎卻讓他在追逐的過程中張開了翅膀。數雙眼睛齊齊睜開,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塊挂滿了釘子的闆子,而每一根釘子上都是一幅三歲孩童随手揮就的肖像畫。這些眼睛有的狹長,有的逼仄,或像石灰刻成的痕迹,或像雕塑上鑿下來的獅子眼珠,甚至還有隻圓滾滾的藏在羽毛中,赤紅色的瞳孔點滿了血絲,像不小心滾落出來的山楂球。作為鳥類,他的視力就算是再差,也比普通人要好些。這麼多隻眼睛宛如永遠也無法攻破的防線,探出肉眼不可見的細絲四處張望。在看不見的空間中,這些絲線已經構成了一套魔息網,密不透風地探測着每個角落,盡管分心讓他的速度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一些影響,但如能排除掉周圍所有的危險,那也是值得的。
在以往狩獵的時候使用此招基本上屢戰屢勝。對于氣息的精準捕捉幫助了他許多,隻要稍微放出來一點魔息,他就能即刻定位到它的位置。當然,如果身旁有意圖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他也不會讓他得手。面對弱肉強食的魔族尚且如此容易,對于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類,他又怎麼可能會被拿住?
由于使用眼睛探測也需要耗費大量的魔息,曲銀光還等着回去幫楚驚樓,故而隻睜開了一半的眼睛。它們呈無死角掃射,在一瞬間已經将小半個斷鴻峽覆蓋,而除了面前那道始終不停在移動的藍光,周遭絕無任何氣息。
曲銀光徹底放心了。他收回翅膀,暗以魔息驅身,腳尖隻輕輕一點,人便立即飛躍數道枯木與屏障,猛地向前竄了三四丈。年輕的黑虬到底比不上身經百戰的惡枭将領,沒多久便被趕上,但也許是出自于自信,也可能是為了玩弄獵物,曲銀光這次并沒有抽出鞭子,而是伸出手,在與此人平行時,拍了拍他的肩膀。
身旁的人立即刹住。他胸腔起伏不定,額上布了一層細細的汗,看上去累得不行,可唇角卻微勾。他一身黑衣,整個人幾乎融化在夜色中,就連曲銀光也得定睛細看,可眼球卻在目光移至此人臉上時驟然緊縮。
“——你是誰?”
話音未落,一陣風雪便撲面而來。細雪如波濤源源不絕,從鼻尖一直滾落至胸前,猛地撲了曲銀光一臉。他立即回身抹了一把,可面前已成一陣雪霧,宛如千山一同雪崩,迷迷糊糊看不真切。一道劍鋒從天而降,快而狠絕地劈向他的額頭,劍光甚至比月影更亮。隻是在即将靠近的一瞬間,曲銀光便聽到了劍鋒所來處,一掌抵上,來人便向後躍出數尺,以手扶地方才穩住身形。
但就在下一刻,他耳朵一動,精準地捕捉到來自身後的一瞬破空聲。一團紫黑色的濃霧從四周迅速聚攏而來,抵于劍尖猛地一炸,饒是曲銀光反應很快,已經第一時間擋住了劍鋒所來之處,卻依舊被這炸開的濃霧推得踉跄兩步。而身後又已快速爬起,兩三步便沖來,耳畔隻聞一聲若隐若現的悶雷般的低吼,一道殘影便已穿透濃霧,直取後心。
曲銀光面上一雙眼睛看着,肩頭又猛地睜開一隻,滴溜溜轉了一晌,方才将兩人的容貌完全收之眼底。他們二人長得完全不像,但衣服卻極為相似,以至在夜色中一時混淆了他的判斷。這後來者靈息顔色清澈如冰雪,的确不應被認錯,可他卻就是這樣直截了當地相信了自己的臆斷。曲銀光暗暗咬牙,明白現在絕不是戀戰時刻,他得想辦法脫身。這兩個小子能将他拖入斷鴻峽中,便必定有後招。好在他雖然隻有一個人,但功力高深,且身經百戰,在兩人的圍攻下也算是有來有回。手上軟鞭隻一扥,便化作一道堅硬棱刺,橫開兩劍之中,順勢脫身。
他仗着自己極快的速度,不過多纏鬥就已經從兩人之中脫出,作勢要往來時的路沖。隻不過跨了兩步卻身形一頓——手臂一陣發麻,瞳孔也開始豎起,右腿往外邁出一步便輕飄飄向上一提,呼吸遲滞瞬間,他明白柳澤槐的陰謀到了一個重要的節點:
一刻鐘到了。
血液登時咕噜噜沸騰般冒起泡,來自本能的巨大力量讓他幾乎無法抵抗地轉過身來。從暗中催促,到徹底生發,藥草生效的時間不過一刻鐘。此前他簡單評估了一下兩方的實力,認為他足以在一刻鐘内把這隻小黑虬抓來,可不知從哪又殺來一個年輕的修真者,追着追着,時間竟就這般飄忽而過。
而再兇猛的捕食者也最終逃不過本能的控制,曲銀光隻在一瞬間便感覺到自己無比饑餓,弑殺的沖動猛地沖上心頭。琥珀色的瞳孔迅速收縮,徹底成了一條線,宛如一柄利刃般冷冷盯向面前。
林樊粗氣未歇,一手握緊劍,另一隻手已經悄悄背在身後,準備好了捏劍訣。方濯半邊身子還麻着,他感覺自己純粹就是在意志的支持下撐着這半麻的身體趕上來的。兩人此時對視一眼,盡管已經盡力隐藏,但還是看清了對方眼中的驚愕。到底是從沒有過的經驗,就算是在開戰前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可對手強大的程度卻還是超過了想象。兩個人一個已受了傷,一個現在已經開始疲倦,都不在全盛時期。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隻對視了一眼,兩人便立即分開,而幾乎就在分離刹那,數道飛羽所成就的尖銳箭矢便已從天而降,落至方才兩人站立的地方,轟的一聲。
沙塵四散,轟鳴震天,碎石自崖頂滾落,連大地也随之發出了低沉的吼聲。隻要是能落腳的地方,便都有箭矢與滾石如雨般落下,使人不得不在停留瞬間便立即起身離去,幾乎不得歇息。在此時方知為何柳澤槐說追捕阻攔曲銀光不能人多,就按他這狂轟亂炸式的打法,不說減員速度,就算是人人都能避開,陣型也會被直接打亂。就連現今隻有兩人,都隻能盡可能離遠些,分兩路走,不然撞到一起無處躲避,必然一起被掩藏在亂箭和碎石之下。
方濯的左腿疼痛萬分,拖着身盡力翻滾一下躲開攻擊範圍,将手指按在耳側,争分奪秒給林樊傳了個音:
“他已完全顯相,想必心智會受到極大的影響。那時他會把狩獵放在第一位,一定會來追我,我引着他往前走,你自己小心。”
林樊的聲音斷斷續續:“若你支撐不住,一定告訴我。我來替你!”
傳音被一陣碎石驟然澆滅。方濯放下手,苦笑一聲。
替,怎麼替?千目枭是不吃人,也不怎麼捕獵黑虬,不過從他剛才的話中不難聽出,他對幼崽很感興趣。他林樊名正言順清清白白的修真界弟子,曲銀光是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隻有自己在他眼中還算是一塊肉,隻要他動起來,那麼在曲銀光的視角裡,這與在馬面前挂一捆幹草催它前沖沒什麼區别。
計劃到底還是出了差錯。在最開始,柳澤槐打算讓他得到消息後便立即暴露在曲銀光視野中。這樣兩人的距離可以拉開,方濯也隻需放出一絲魔息來便能引誘曲銀光上鈎。可不想魔族不知用了什麼法子阻斷了兩人的傳音,幸好方濯反應還算快,及時趕上了,可這也導緻他與曲銀光之間的距離被大幅度縮短,乃至沒跑多久就被他抓住。
這也導緻原來已經做好了準備的林樊被亂了陣腳。他始終沒等到來自柳澤槐的傳音,可突然看到方濯動了,他也不得不立即将自己隐入夜色,悄悄跟上。在前半程,方濯盡可能地放出魔息吸引曲銀光的目光,同時在昏亂模糊的無窮夜幕中,林樊正避開月光,屏氣凝息,近乎無聲地于身後追趕。而按照原來的計劃,在進入斷鴻峽大概兩百尺後,方濯立即攀上山崖,借助地形先打亂曲銀光的印象,再換林樊将他繼續往裡拉一拉,待到進入斷鴻峽最窄處時再回身迎戰。
隻是開頭時那點距離實在太難拉開,方濯已經盡了全力,卻還是叫他近了身。不過就算這樣,他也拖了曲銀光有百來尺,被抓住後也成功拖延時間,叫林樊能立即跳下接上。隻是有一點,前後兩段兩人基本上都是依靠自己的體力在追趕,還得注意不讓落地聲響太大,現今已經有些疲憊。好在計劃雖然被打亂,卻還是有驚無險地完成了,盡管此處并非原定的決戰地點,可對于兩人來說,已經足夠了——
曲銀光正在迅速顯相。他的身量本來就不矮,在沙塵中更是拔地而起,足足伸長到兩人高。翅膀迅速生長,很快便填充了整個斷鴻峽,每一根羽毛都硬如寒鐵,于夜色中劃過一串寒刃似的閃光。腳爪也如同一塊巨石,牢牢鉗住地面,脖頸層層疊疊的羽毛宛如一座小山,揚起脖子對月一聲尖嘯。
那翅膀隻消得一扇,便呼出一陣狂風,吹得方濯不由往前一撲,險些被直接扇倒在地。他咬着牙,借着這股風勁沖到曲銀光身後,一隻手按住劍鞘,另一隻手在翻滾時借勢将劍一下拔出,一霎翻身而起,踏着方才落到地上的巨石迅速沖上,一劍便刺向翅膀根部。
一旦逼他顯相,阻止他上天便成了第一要務。可一劍刺入,方濯的心便涼了半截——劍鋒宛如刺入鐵闆,刺破不了分毫。反倒是一陣狂風再度襲來,方濯被它猛地掀翻,所幸及時将劍刺入地面,撐着不至于被吹走。不過林樊沒有他這樣的好運氣,被一翅膀狠狠拍上山崖,幸好平常練劍認真身體也不錯才不至于斷胳膊斷腿,但還是受了些内傷,咳嗽兩聲便吐出一口血來。
曲銀光的顯相很快。一旦狩獵本能被過度激發出來,他便下意識地會使用自己最方便的形态。轉眼間剛才的魔族便已經化作兩人高的魔物,在狂風碎石間扭轉了脖子,身上數雙眼睛一同睜開,齊齊盯向方濯。
這一下扭轉脖子實在沒見過,面對面對上時,方濯汗毛倒豎,霎時出了一身冷汗。他下意識要後退兩步,但狂風下一刻卻立即把他吹醒。方濯緊緊握住伐檀,在風聲陣陣中站起身,蹬着腳下巨石稍稍用力,人便立即攀上崖壁,化作一道流星似的殘影,直奔崖頂。
身後傳來一聲長長的嘯叫,緊接着便是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破空之聲。方濯立即攀住旁側枯木,堪堪停留了一下身形,數枚鋒刃便在下一刻齊齊射入身側。方濯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它們,接着往上爬。此時腿上的傷痛似乎已經消失不見,他什麼也感受不到了,唯一的想法就是一定要攀上崖頂。隻可惜,人到底不如鳥,曲銀光比他更快。他展翅隻需一個呼吸,便已立即拍上崖壁半程,轉瞬已與方濯平行。
可那有如鐵闆的翅膀卻在這時為他拖了後腿:它們堅硬如不可攻破的城牆,卻也無法如柔軟的藤蔓那樣伸展在每一處崖壁的縫隙。它們在崖底還算從容,可一旦到了中央,漸漸收緊的山壁卻不再屬于他的世界——翅膀被硬生生卡在半空,想要抽出還需要耗費一番功夫。由是方濯隻是往上又攀了一步他便寸步難行,不得不收起翅膀又回到地面。
方濯居高臨下,望着他的動作,看到他收起翅膀意欲向後,連忙沖林樊喊道:
“攔住他,他要出斷鴻峽!”
方才方濯一劍已經給了林樊教訓,知道與此人決不能正面相對,在方濯動作的時候他也早起身上了山崖一半,借助一處角落遮住狂風,見曲銀光意圖便立即明白,手指登時連掐數個劍訣,身後立時浮現數把冰劍。他起手将劍向前一送,冰劍便即刻沖出,同時立即收劍于胸前,手指律動之間,掐了個看起來很眼熟的訣。
方濯那不咋地的記性在此刻突然發揮了與它自身所不相符合的實力,一眼就認出來幾年前他的确見過這個訣。林樊第一次在他面前喝醉那回,兩人莫名其妙幹了一仗,這家夥對他有了殺意,掐的就是這個訣。隻不過雖然情況緊急,但此時不比往日,就算再緊張,林樊也咬緊下唇,絕不把招式喊出來。隻現在的他遠不是幾年前所能比的,劍鋒幹脆利落豎在胸前,掐訣速度也更快,幾乎是瞬間身遭便驟然爆開一層細雪,而與之相對的,是自腳下延伸的一層堅冰。這冰面蔓延極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已經追到了曲銀光腳下,随即迅速攀上,轉瞬便将曲銀光的半面身子凍結。
作為天山劍派每個弟子都會學習的殺招,它自有它的功效。饒是曲銀光實力高強,一時半會兒他也無法直接掙脫這層束縛。接下來——方濯心裡默念,就應該是伐檀第一次接下的那一招,他因為這一招認識了真正的林樊,也因為這一招得到了師尊的庇佑——林樊閉上雙眼,眉頭微皺,靠在岩壁上速掐數次。但這次劍影并非從曲銀光頭上浮現,而是出自于林樊身後。眼見那劍影愈加清晰,整座斷鴻峽都好似驟然進入寒冬深夜,連空氣都開始變得幹冷。在這緊張的寂靜中,星星點點的聲音也會被無限放大,冰層破裂的聲響好似雷動,聲聲入二人耳中。曲銀光身上的束縛已經有了松動的迹象,而他另一隻翅膀也在瘋狂扇動,一團魔息聚集在頭頂,即将蔓延而下沖破冰層——
林樊猛地睜開眼。他一躍而下,在落地瞬間,身後劍影立即化出形狀,一把巨大的冰劍立于身後,被他拖在手中。林樊雙手攥着劍柄,雙臂肌肉鼓起,咬牙大喝一聲,一把掄起冰劍,在曲銀光即将掙脫冰層束縛的瞬間當頭劈落。
剛結成的冰面再度被轟裂,碎冰如同驟雨,飛濺而走,潑灑在各個角落。斷鴻峽底炸開一團冰藍色的靈息光芒,待到熄滅時,冰劍已經消失了。冰冷硝煙穿透了所有人的目光,曲銀光的翅膀緊緊貼在身上,靠在崖壁上喘着粗氣。他身上一層薄薄的魔息剛剛褪去,四周彌漫着一股說不出的奇怪氣味。再一看,原來一隻翅膀已經受了傷,呈現一個奇異的角度折斷,鮮血淌了半個肩膀。
林樊拄着劍靠在一旁,喘了陣氣,突然跪倒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鮮血。這幾招耗費了他的大部分靈息,幾乎已經無法再迅速填補起空缺,可卻也不過傷了曲銀光一隻翅膀。他有些絕望地靠着崖壁坐下,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躲避曲銀光接下來的報複。宛如破罐子破摔一樣,他将頭抵在石頭上,提着眼皮看他。這隻鳥高大而沉重,翅膀層層疊疊,一張開便能夠将月亮全部遮住。漫山遍野,遮天蔽日。也無怪乎千目枭在魔族能混上個空中霸主,僅是這般體型和捕獵速度,也足夠他于蠻荒之地占有一席之位了。
“天山劍派新培養出來的小子不錯,單槍匹馬竟還可傷我一隻翅膀。”
巨鳥突然口吐人言,豎成一條線的瞳孔映照着面前狼藉,聲音沉悶平靜,卻隐約帶些隐忍。他将受傷的那隻翅膀往後移了移,用厚厚的羽毛遮蓋起傷口。曲銀光往前走兩步,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立場不同,各為其主,不錯。不過若你肯歸附我聖教,我非但會留你一命,還會找人來為你療傷,讓你的軀體完全看不出任何受過傷痛的痕迹。”他伸出翅膀,探出一根羽毛,挑了挑林樊的下巴,“跟誰混不是混?别太教條,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