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绮不知道這群小崽子們的陰謀詭計。其實他也不是真鐵了心要等方濯過來道歉、不道歉不算回事,心裡憋着多年火氣懸而不發差點憋壞是一方面,再回外門、自然也有着相當的事務等待他去處理,這又是一方面。幾重壓力下,他也沒了别的精力,自然也有點懶得跟方濯掰扯,想暫且自己冷靜冷靜,故而基本上繞着他走。如此,兩邊便都實現了一種詭妙的交錯:彼此都不知道彼此在做什麼,因為這一切都是突如其來的,都是事先沒有半分預案和準備的。至于方濯那邊,僅僅隻是因為他的朋友們覺得他沒自己不行而已,連具體計劃執行得都亂七八糟。比如明明說要下山買這個買那個,但卻實則隻是在到處亂吃亂看,最後掏空了方濯的錢袋子。
但雖然折折騰騰一下午,好歹也算是有成果。幾個人緊趕慢趕着等到晚課将下前回了山,路過外門,直接就把方濯推過去。祝鳴妤手疾眼快,迅速将懷裡一直藏着的花塞到他手裡。
方濯嘴唇緊抿,面泛薄紅,還是有點不好意思:“人多眼雜的,這……”
“快去!”君守月躲在牆後,極其興奮,“勝敗在此一搏啦,大師兄!我可不想今晚上回去還看到師尊在那唉聲歎氣的,天天都叫我耳朵起繭子!”
其實他們幾個敢這麼幹,是拿了“聖旨”的。柳輕绮短暫地看了他心焦,不想見他,但魏涯山可沒他這毛病。免費的勞工不用白不用,方濯照樣受他傳喚,可是無論是效率還是成果,都比之前壞了不止半點。他以前完成工作極為認真,現在一個時辰裡有半個時辰都在發呆,還有一刻鐘緊皺眉頭,無意識地唉聲歎氣。魏涯山忍了一段時間,看他魂不守舍宛如被奪舍,工作任務完成得亂七八糟,實在忍不住了,喊晏仰去給君守月傳話,讓她想想辦法。
至于為什麼是她?因為全振鹭山都知道,整個觀微門下就隻有小師妹心思活絡、“最有主意”,其他的全是木頭,不同品種的。
自然,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經由了柳輕绮的默許:不過是因為他脾氣好少發火,怎麼折騰也不會太過追究,故而這幾個人才敢“有恃無恐”、“恃寵而驕”。這事兒要是放在祁新雪身上,給君守月八百個膽子她也不敢這麼幹。又想到柳輕绮少在外門動怒,剛下學的時候必然也是他心情比較放松的時候,這時候下一劑猛藥吓他一跳,效果何愁不好?
算盤珠子打得挺響,準備也還算充足,按理來說便應當順水推舟得償所願,隻是當日發生了一件在座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事情。
柳輕绮還真發火了。在外門。
這的确算是奇觀了。柳輕绮向來以“懶”聞名,已經到了連氣都懶得生的這種登峰造極之境界,這群年輕弟子又不是很注重文課,能上就上不能上就學認字,反正宗門也不指望你能打着打着架突然靈機一動吟出一句名垂青史的驚天詩句來,看的明白劍譜就行。故而在方濯之前,振鹭山外門的詩詞歌賦學業一直是馬馬虎虎。這麼多年來也是一直這麼過來的,誰也不求他們拔尖,能說得過去就行。
所以方濯當時給柳輕绮代課時才會出現那麼多細微的矛盾:他的人生信條可從來不是“說得過去就行”。可以不頂尖,但是态度得在那,要是還敢吊兒郎當嘻嘻哈哈不當回事還沒有成績的,也别怪方老師拿劍柄戳你。而現在他一走,外門弟子不能說是悲痛欲絕也可以說上一句如魚得水,不出幾日便原型畢露,比之前更過分——連柳輕绮布置下去的功課都收不全了。
可憐可歎,内外門現在都知道觀微長老那心情差得能當燒火棍使,平常和他同吃同住的門下弟子都斂了性子不敢上去湊熱鬧,這群一天隻見一面、見一面不過一個鐘頭的小孩兒竟敢騎在他頭上,何愁不稱一句“自讨苦吃”。柳輕绮本便憋一口氣,幾天到處晃悠沒處出氣,如今是假笑也笑不出來了,撞劍口上的機會不抓白不抓,于是在堂上當着所有人的面,把所有沒寫的弟子和濫竽充數的功課都一個一個挑出來挂在前頭,一個鐘頭什麼也沒幹,就挨個罵,把所有弟子都罵得腦袋縮在衣服裡不敢吭聲,偶爾才敢用眼神交流一番,倒是想問,可自己心知肚明,又怕火上澆白酒,隻能悶頭裝啞巴。
于是在柳輕绮收着東西怒氣沖沖地從鴉雀無聲的學堂裡走出來時,眼神還沒對上,方濯就感覺自己要完了。可巧不巧的是,在柳輕绮一轉眼看到他時,他也已招來了更多人的側目。而他此時已經像一隻被鎖在籠子裡招搖過市的老虎一樣被旁觀多時了,倒沒其他的原因,一自然是一些衆所周知的“内門秘辛”,二便是方濯師兄本來就挺受歡迎(除了上課的時候),三就是今日君守月引以為傲得意洋洋大肆宣傳的成果:
他被打扮得實在太惹眼了。
君守月始終認為,要解決柳輕绮對他視而不見轉身就走的這個首要問題,就必須得先抓住他的眼球。秉持貫徹“迷死他”的方針,她拉着方濯到他幾百年都不去一回的天香成衣樓逛了一圈,切身實地地給他表演了一下什麼叫與生俱來的獨特的洞察力。按她的計劃,要道歉,分三步:
第一步,改造外在形象。
方濯在外的一個下午的所有活動都是在哭笑不得的狀态下進行的。他不太常買衣服,自身也沒太有這個需求,振鹭山發的衣服就夠他穿的了。但君守月覺得不行,絕對不行。在她看來,花花世界迷人眼天下美人到處走,人家說不定見多了,為啥就為你留下?歸根溯源,當然是你自己的魅力。魅力哪裡最鮮明?肯定是外在形象啊!
于是就這樣,方濯迷迷糊糊、渾渾噩噩、不知可謂地被君守月拽着轉了兩個時辰的天香樓。他一點主意沒有,隻由着君守月擺布,讓他幹什麼就幹什麼,覺無半分怨言。他自小習武,身體自然沒得說,這一圈折騰下來也不是那麼累,就是不知為何有點失去人生的方向。廖岑寒這厮才是真的“色令智昏”,君守月到底也擔心自己失手,喊了穆瑾兒過來參謀,廖岑寒便從頭到尾一直跟在人家旁邊,哪怕意思意思過問一下師兄的事情,轉眼那眼睛就又黏人家身上了,哪還有之前隻知道唠雞蛋豆腐那副樣子。
唐雲意純粹就是過來看熱鬧的,誰的熱鬧他都看,眼瞧師兄膽子竟然突然成幾何倍數碰撞,覺得有點稀奇。不過想想又覺得也是,都認識這麼多年了,要還沒一點進展他師兄也不用待在觀微門了,光同門嘲笑的目光就能讓他羞憤自盡。但又實在好奇,他趁君守月和穆瑾兒正在圍攻方濯的功夫,悄悄湊到廖岑寒旁邊,拐了他一肘子。
廖岑寒暫且将目光從穆瑾兒的背影上收收,大發慈悲地送了他一眼。唐雲意小聲道:“哎,師兄,你這怎麼回事。你……”
“怎麼回事,什麼怎麼回事,”廖岑寒睨他,“現在觀微門可就隻有你自己一個孤苦伶仃的了,我的好師弟。要不要師兄我給你介紹一個啊?”
“……你少在這兒給我瞎扯,非得把話說明白了你才樂意?”唐雲意清清嗓子,字正腔圓地說,“我的意思是,你喜歡人家穆姑娘那麼長時間,結果連個早上好都不敢跟人家說,可現在——”
廖岑寒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唐雲意始料未及,被突然偷襲,差點被悶死。他們倆在那窸窸窣窣不知道幹什麼,惹得祝鳴妤和穆瑾兒紛紛回頭望了一眼,廖岑寒趕緊放開唐雲意的嘴以示無辜,轉頭卻狠狠拉了一把他的肩膀。
“你喉嚨裡藏唢呐了?這麼大聲?”
“實話嘛,實話怕什麼。”
“是不怕,”廖岑寒兇神惡煞,作勢要去掐他的脖子,“但如果你敢讓瑾姑娘聽見,我就讓你再也說不了實話!”
不過連威脅帶恐吓,後來唐雲意還是得到了答案。廖岑寒給他的回答也很簡單:方濯那最不能行的都成行了,這世上又還有什麼可怕的?
唐雲意覺得他說的對極了。
玩完鬧完,書歸正傳,在外面磋磨一下午,精力都快被耗沒了,好歹君守月是大功告成。她精益求精,甚至把方濯随便找個路邊停那兒,從懷裡掏出瓶瓶罐罐就要往他臉上抹。方濯萬萬沒想到她出來還能帶着這些,大驚失色,連連擺手躲藏表示不必。他倆正在這躲貓貓,穆瑾兒卻笑了笑,小聲說:
“方仙君也别怪守月了,這是我帶來的……和她沒關系。給仙君添麻煩了。”
既然穆瑾兒發了話,那相處模式也不能跟師弟妹一樣,方濯立即也沖她笑笑,想也不想便誠懇地說:
“沒事沒事,麻煩什麼,都是一家人——”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半天後才揉揉鼻子,“啊”了一聲。君守月非要往他臉上撲粉的手僵在原地。祝鳴妤奉命按着他幫君守月幹壞事,聞言也稍稍瞪瞪眼睛,下意識将目光投向了廖岑寒。
大家都傻在原地,一時局面頗為尴尬。方濯隻感覺頭頂要冒煙,不由痛斥自己這魂不守舍的狀态果然容易出事兒。他不得不去尋找緩和氣氛的辦法,焦頭爛額之際,一擡頭,卻見穆瑾兒瞥了一眼廖岑寒,沒說話,卻睫毛微垂,輕輕顫了顫。
君守月有言曰:要論“重色輕友”,跟廖岑寒比,方濯都算輕的。要不是穆瑾兒害羞,催着他把他趕回了振鹭山,他連方濯的熱鬧都沒興趣去看。這回抱着肩膀靠在牆邊,望着天空,明顯還在沉默中回憶着什麼,眼下微紅,唇角輕勾,蕩漾無比。
君守月一直盯着方濯的背影,以圖迅速得到自己努力的結晶,全神貫注。唐雲意在整個計劃中主要扮演的是一個兇神惡煞的山匪角色(指把方濯這個絕對不可能按住的人按在椅子上任由擺布),本來不緊張,被她一渲染,也突然變得很緊張。因為熱鬧看到最後,他突然意識到這絕非一件湊熱鬧的小事,而可能是一大陰謀:如果成了,自然不必多說,柳輕绮龍顔大悅也許會到處撒錢,自己當然會随之得到他無邊無際的寵愛。但如果沒成,或說,弄巧成拙……
柳輕绮可從來不是十步殺一人,十步殺五人也是他。
自打被燕應歎折騰那麼一陣,唐雲意就總有點精神過敏。祝鳴妤看出他有點緊張,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于其中,最緊張的莫過于方濯——他總感覺身上到處都不太舒服,好像有人趴在他的肩頭一個勁兒地往耳朵裡吹柳絮。身體繃得死緊,卻也無法抵抗從骨頭各處彌漫出來的一股奇怪的癢意,既讓他很想到處走走,又有些莫名的發顫。
他以前衣服向來單調,從頭到腳一個顔色,頂多腰封鮮豔一點,秉持魏涯山的“節儉”原則,除了繡點暗紋,别的一概沒有。可同山底下的成衣樓一比,他這些衣服連“風尚”的邊兒都沾不上,算是比較标準的印象裡的“劍客”,但是是隻知道練劍的那種——這話倒也沒錯。君守月準備出手前便偷偷跟兩個師兄嘀咕過,說這人連掌門師叔安排下來的任務都沒心思去做好了,竟然還能保持每天練劍:那這是為啥呢?廖岑寒說他一難受就這樣,隻想練劍。唐雲意則說,答案顯而易見了,他是真的愛練劍。
方濯是真的愛練劍。站着站着,人還沒等到,他就有點難受,想擡手去腰間摸劍。隻有摸到伐檀的劍柄才能給他些許安慰,一下沒摸着,他腦中還空白了一瞬。幾個外門弟子結伴而過,看他站在這兒,心裡一知半解,但同樣出于看熱鬧的心思,笑嘻嘻地沖他打招呼。方濯勉強一笑,隻能點頭。還有幾個膽子挺大的師弟妹開他玩笑:
“方濯師兄今天穿這麼好看啊。下山去了?”
“嗯,嗯,”方濯也是有問必答,“我師妹幫我買的。”
“守月師姐啊?那确實。上次甘棠村有個制衣會,師姐雖是不善制衣,但是會制圖,助穆姑娘拔得頭籌。她的眼光不會出錯的。”
幾個人嘻嘻哈哈地過去,還不忘回頭再看他一眼,轉頭便不知道說了什麼。方濯掌心冒汗,巴不得現在别有人過來跟他說話,又成了某種别樣的折磨。他輕輕咬了咬牙,終于低頭看看自己,确信衣服什麼的都沒穿錯才堪堪放心。而就在這時,柳輕绮夾着兩份課業,沉着臉,從門裡走了出來。
學堂内一點聲響也沒有。大家目送他離開,順着視線看到門外,自然而然就接觸到了方濯。這時屋内才有了一點小小的躁動。柳輕绮看到他,眼神不由動了一下,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個真切。目光落在腰間那條繡了暗金雲紋的腰封上,神情不怎麼變化,眉毛卻輕輕挑了挑。
君守月和穆瑾兒聯手給他挑的衣服是不錯。廖岑寒和唐雲意倒是也想插一腳,但礙于這麼多年在山上早就被同化了審美,這一腳非但沒插進去,反倒被師妹一腳踹開,隻能做評價好看與否的工具。君守月卻是什麼都考慮到了。她仔細規劃、認真定奪,在十幾件衣服裡給他選中了這一套最合适的,套上去那叫個風流倜傥、容姿出衆。這一路看下來,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眼花缭亂,愈加敬佩自己的眼光是如此精準明确。她越看方濯的背影越沾沾自喜,頗有成就感,但望着望着,就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了。
她摸摸下巴:“我怎麼覺得還是差點什麼呢。”
唐雲意嗤笑一聲:“我說了你不聽。劍,差劍。他就是帶着劍才符合他的氣質,咱都看習慣了。現在瞧着跟個在外面鬼混回來剛上山的沒腦子公子一樣……诶,你打我幹什麼?”
“幹什麼?你說幹什麼?”廖岑寒道,“誰允許你這麼說我哥的?就算是不帶劍,那我哥也是振鹭山最帥的。少在這兒污蔑。”
唐雲意樂了:“呀,這就‘我哥’了?”
“以後大師兄就是我親哥,你們誰也不能說他壞話,”廖岑寒義正辭嚴,“我哥就是這世界上最有腦子的男人。”
他們幾個在這嘀嘀咕咕,所幸藏的好,沒被柳輕绮拎出來挂房梁上。當事人止了步子,距離方濯足有十尺遠,就那麼站在那兒看。結果他不走,弟子們也不敢走,幾十雙眼睛一起丢到方濯身上,寂靜至令人遍體生寒。
方濯的喉結十分明顯地上下動了一下,随即上前一步。他渾身上下僵硬有如冰雕,額角卻在細細密密地冒汗,硬着頭皮,頂着柳輕绮探尋的目光,舌頭在嘴巴裡打架三回,終于磕磕絆絆地說:
“師、師尊,我來接你。”